第三章 冤家命定(第6/7页)

这样,她恢复了对自己不到三百页的日记所具备的力量的信心,有了这信心,又恢复了要对她年已六十的老父保密,不让他知道她还活着的决心。“为了他们,”她哭道,“为了他们,”指的是所有那些遭到了她已幸免而又假装遭到的命运的人,“为了玛戈,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莱斯。”

现在她每天到图书馆里去读《纽约时报》。每星期她留心翻阅新闻杂志。每逢星期天,她阅读美国出版的所有新书:读那些据说是“杰出的”和“有意义的”小说,但没有一部比她死后出版的日记更杰出,更有意义,也读那些索然无味的畅销书,真人从这里了解到不可能存在,而且即使存在也是无足轻重的假人。她阅读赞美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的文章,但他们的书不论有多大价值都不可能像她的书那样值得赞赏。她在图书馆找到的所有期刊——美国的、法国的、德国的、英国的——每一栏里寻找自己的真名字。仅仅有少数几个荷兰读者看完书摇摇头,叹口气,又去干自己的事,那可不行——这太重要了,可不能这样就算了!“为了他们,为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为了他们”——最后,她终于开始怀疑,在后楼中偷生,在死亡营中逃命,在新英格兰这里伪装是另外一个人,那么她的要想“回来”当复仇冤魂的强烈愿望,是不是因此有点令人可疑,而且有点疯狂。她开始担心她已屈服于当初的不屈服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要伪装的人,还不是若无后楼和死亡营她反正要做的那个人?艾米不是别人。把她从记忆中救了出来,恢复了她的生命的艾米——那个讨人喜欢、懂得道理、勇敢而又讲现实的艾米——就是她自己。她有一切权利做这个人!对死者的责任?骗信徒的假话!对死者已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们了——他们已经死了。“说得分毫不差。这本书的所谓重要性是一种病态的错觉。装死是装腔作势,令人恶心。躲着爹爹则更坏。不需要赎罪,”艾米对安妮说,“拿起电话,告诉皮姆你还活着。他如今年已六十了。”

她对他的想念如今甚至已经超过了儿童时代,那时她只想做他唯一的爱女。但是如今她年轻、健康,正在经历着一场大风雨,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告诉他或任何人她还活着;将来总有一天会发现为时已晚。那时没有人会相信她:除了她父亲以外,没有人会愿意相信她。如今人们每天络绎不绝来参观他们躲藏的地方,看看她钉在床边墙上的电影明星照片。他们来看她洗澡的木盆、读书的桌子。他们从彼得和她挨在一起看星星的老虎窗望出去。他们看那遮住秘密门的大柜,警察就是从这扇门进来把他们带走的。他们看她的秘密日记打开的两页。他们低声说,这就是她的笔迹,这就是她写的话。他们还徘徊不走,要把后楼里她所接触过的东西都看一眼,像一个作文好的学生那样,她用有条不紊、确切无误、日常用的荷兰话,为吉蒂一板一眼地说明的简朴的过道和实用的屋子——超实际的后楼,如今已成为一个圣地,一道哭墙(12)。他们默默地离开,好像她是他们自己一样悲戚。

但是他们才是她的。“他们为我哭泣,”艾米说,“他们可怜我;他们为我祈祷,他们求我宽恕。我成了从被害的犹太人身上剥夺掉的千百万年生命的化身。要复活,现在已太晚了。我已成了一个圣徒。”

这就是她的故事。她说完以后,洛诺夫怎样想?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没有一句话是真实的。

艾米洗了淋浴,穿好衣服以后,就搬出了旅馆,他带她去吃中饭。他从饭馆里打电话给霍普,向她说明要带艾米回家。她可以在林中散步,观赏花木,安稳地睡在贝基的床上,过了几天之后,她就会恢复正常,那时就可以回到剑桥去了。关于她的精神崩溃,他所作的解释仅仅是,看来她用功过度。他答应艾米,他只说这么一些,再不多说了。

在开车回伯克希尔山的路上,他一边听着艾米告诉他,在两千万人用二十种语言读着她的书的几年中,她有怎样的感觉,一边决定去同博伊斯大夫商量。博伊斯在里格斯工作,那是斯托克布里奇的一所精神病院。每逢有一本新书出版,博伊斯大夫就会写一封讨人喜欢的信,问这位作家愿不愿为他买的那一本书签个名。他还一年一次请洛诺夫夫妇去吃烧烤。在博伊斯大夫的请求下,洛诺夫有一次还勉强地同意了会见医院的在职人员学习小组,讨论“创造性的性格”。他不想得罪这位精神病学家,而且这可能使他妻子觉得好过一些,因为她总是认为,如果他出去和别人来来往往,家里的情况就会好些。

学习小组对于写作的看法,在他看来是太富于想象力了,但是他并没有告诉他们错了。他也没有认为自己一定就是对的。他们有他们的看法,洛诺夫也有自己的看法。一堂课。他不想改变任何人的想法。小说常常说人们说各种各样奇怪的话——那就让它去吧。

同那些精神病医生会面还只有一个小时,洛诺夫就说这一晚过得很愉快,但是他得回家去了。“我还有一些书在晚上要读。我不读书,就活不了。不过我走了以后你们完全可以自由议论我的性格。”博伊斯热情地微笑道:“我们的看法虽然幼稚。但是我希望你会觉得还有点兴趣。”“我很想使你们感兴趣。我为我的枯燥乏味向你们道歉。”“不,不,”博伊斯说,“一个有成就的人身上的消极被动有其自己的魅力和神秘。”“是吗?”洛诺夫说,“我一定要去告诉我的妻子。”

五年以前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算不了什么。他信任博伊斯,知道这位精神病大夫不会有负他的信任,把他第二天要去告诉他的话说出去的。他要告诉他的是,他以前的一个学生,他把她当作寄女一样的二十六岁年轻女子,向他透露,在所有的犹太作家中,从弗朗兹·卡夫卡到E.I.洛诺夫,要数她最有名。至于他自己有负她的信任,并不十分重要,因为艾米进一步说明了自己的不可救药的幻觉。

“你知道我为什么起这个可爱的名字吗?这不是为了要保护我自己逃避我的记忆。我并没有对我自己隐瞒过去,也没有对过去隐瞒我自己。我是要逃避憎恨,逃避像大家憎嫌蜘蛛和耗子那样憎恨人。曼尼,我觉得被剥了皮。我觉得好像我身上的皮肤给剥掉了一半,我的脸给剥掉了一半,在我的余生里,大家都会害怕地看着我。或者看另外一半,看另外没有剥掉的一半,我可以看到他们在微笑,假装被剥掉的一半没有在那里,而只同留着的一半讲话。我可以听到自己向他们叫喊,我可以看到自己把我难看的一半的脸伸到他们没有疮疤的脸前去,让他们好好地吓一跳。‘我是漂亮的!我是完整的!我是个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瞧吧,你们瞧瞧他们对我的残害!’但是不论他们看哪一边,我总是在叫,‘瞧另一边!你们为什么不瞧另一边?’这就是我夜里在医院里想的。不论他们怎么瞧我,不论他们怎么同我说话,不论他们怎么想安慰我,我将永远是这个给剥了一半的皮的人,我将永远不会年轻。我将永远不会和气待人,或者与人和睦相处,或者与人相爱,我将永远憎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