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好运(第5/6页)

“谁先上?”男人说,“来吧来吧。谁先上?第一份免费通行证给第一个上来的小孩。”

那群孩子一动不动。男人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这些小孩怎么回事?”他厉声说,“你们胆子那么小吗?我用铁链拴着他,他不会伤到你们的。”他拉紧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向他们说明一切尽在掌握。

过了一分钟,一个小女孩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她有一头刨花似的长卷发,一张三角形的尖脸。她走到离开猩猩四尺远的地方。

“好啦好啦,”男人把铁链拉得嘎嘎响,“打起精神来。”

猩猩伸出手来,飞快地和她握了握。这会儿又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和两个男孩。队伍重新排了起来,并且开始挪动。

大猩猩一直伸着手,转头无聊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以诺已经不再害怕,正疯狂地想着用来羞辱他的脏话。通常他才思泉涌,但是此刻头脑一片空白。他的大脑两边空空如也,连每天说的粗话都想不起来。

现在他前面只有两个小孩。第一个握完手闪到了一边。以诺的心脏怦怦直跳。前面的小孩也握完让开了,剩下他和大猩猩面对面,大猩猩机械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以诺来到这个城市以后,向他伸来的第一只手。这只手既温暖又柔软。

一瞬间他只能站在那儿牢牢地握着。接着他磕磕巴巴地说,“我叫以诺·埃莫瑞,”他咕哝着,“我在罗德米尔男子圣经学校念过书,在市动物园工作。我见过你的两张照片。我只有十八岁,但是我为政府工作。我爸爸让我来……”他的声音哑了。

大明星略略俯过身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变化:赛璐珞镜片后面凑过来一双丑陋的人眼,眯瞅着以诺。“你去死吧。”猩猩戏服里冒出一个确凿的声音,低沉但是清晰,手也猛然抽走了。

以诺感受到猛烈而痛苦的羞耻,他晕头转向绕了三圈,才搞清楚方向。接着他飞快地冲进雨里。

以诺不禁感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以诺看来,希望的意义是由两份怀疑和一份欲望组成。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这个念头都折磨着他。他只模糊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不是一个没有抱负的男孩:他希望有所成就。他希望完善自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人们排队和他握手。

整个下午他都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团团转,咬着指甲,撕扯着房东太太那把雨伞上剩下的丝绸伞面。终于他把伞面整个扯了下来,弄折了伞骨。只剩下一根黑色的棍子,一头是锐利的金属尖,另一头是狗脑袋,像是一种过时的专用拷问工具。以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棍子夹在胳膊底下,意识到这样走在路上非常醒目。

晚上七点,他穿上外套,拿着棍子,去两个街区外的小餐馆吃饭。他感觉自己是去讨回一些尊严,却又非常紧张,担心尊严得靠抢夺才能要回来。

不填饱肚子什么都做不了。餐馆名叫巴黎小厨;只有一条六英尺宽的通道在一家擦鞋店和一家干洗店中间。他悄悄走进去,爬上角落里的高脚凳,说他想要一碗干豌豆汤和一杯巧克力麦芽奶昔。

女服务员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黄色的大牙箍,同样颜色的头发拢在黑色的发网里。一只手始终叉在胯上;她替其他人点完单。尽管以诺每晚都来,她却从没喜欢过他。

她还没有替以诺点单,便开始煎培根;这儿只有一个客人,他吃完了饭,在读报纸;所以培根是做给她自己吃的。以诺越过柜台,用棍子戳了戳女服务员的屁股。“听着,”他说,“我要走了。我赶时间。”

“那就走啊。”她说。她动了动下巴,专心致志地盯着煎锅。

“给我一片那边的蛋糕就行,”他指着圆玻璃台面上半块粉色黄色相间的蛋糕,“我有事要忙。我要走了。就放在他边上吧。”他示意那边看报的客人。他越过几个凳子,开始阅读那人手上的报纸对着外面的一边。

男人放下报纸看看他。以诺笑了笑。男人又举起报纸。“能不能把你不看的报纸借给我看看?”以诺问。男人又放下报纸瞅着他,眼睛浑浊坚定。他飞快地翻了翻报纸,把连环漫画抽出来递给以诺。这是以诺最喜欢的。他每晚都例行公事地读。他吃着女服务员从柜台上为他切下来的蛋糕,一边看漫画,感觉自己充满了仁慈、勇气和力量。

他看完一面,翻过来细看另一面上满满的电影广告。他目光停都不停地掠过三个广告栏,接着扫到了贡伽的广告,伟大的森林之王。广告罗列了贡伽巡演的所有剧场,还有每个剧场的时间。三十分钟后他将出现在五十七大街的胜利剧场,这是他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次露面。

要是有人在旁边看着以诺,会发现他脸上清晰的表情变化。起初还喜滋滋地读着连环漫画,现在却完全变了:他看起来很震惊。

女服务员正好转身看他走没走。“你怎么了?”她说,“是不是吞了颗果核?”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以诺咕哝着。

“我也知道。”她沉着脸说。

以诺拿起棍子,把零钱放在柜台上。“我要走了。”

“别让我留你。”她说。

“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他说,“——这样的我。”

“反正随便怎样都和我没关系。”她说。

以诺走了。这是一个愉快潮湿的夜晚。人行道上的水泥砖闪闪发亮,商店橱窗里满是鲜艳的便宜货。他拐进一条小巷,飞快在城市更黑暗的巷子里穿行,只在巷子尽头停下来一两次,往每个方向扫上一眼,再继续向前跑。胜利剧场很小,坐落在一小片砖墙建筑中,适合家庭活动;他穿过一片亮着灯的街区,又走过更多巷子和后街,来到剧场周围的商业区,然后放慢了脚步。他隔着一个街区便看到了它,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没有穿过马路走到剧场那边,而是远远地站在另一侧,一边往前走,一边眯眼盯着那片发光的地方。他在剧场正对面停住脚步,躲在大楼中间狭窄的楼梯井后面。

载着贡伽的卡车停在马路对面,大明星站在大棚下面,正和一位老妇握手。老妇走开以后,一位穿着球衫的绅士迈步上前,像运动员似的大力握手。他后面是一个大概三岁的男孩,戴着一顶高高的牛仔帽,帽子差点遮住他的脸;他被队伍里的人推搡着往前走。以诺看了一会儿,满脸嫉妒。小男孩后面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女人,再后面是一个老头,老头不好好走路,却跳起舞步来试图吸引注意力。以诺突然冲过马路,悄悄地躲进打开的卡车后门。

握手一直持续到影片开始。接着大明星回到车厢里,观众涌进剧场。司机和典礼负责人爬进驾驶室,卡车隆隆地开走了。它飞快地穿过城市,继续飞驰在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