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遇敌(第2/3页)
将军站在聚光灯中央,灯光在萨利·波克身上照出一片古怪的半月形——花束,莱茵石搭扣,一只攥着白手套和手帕的手。金色卷发的年轻人挤进聚光灯底下,说真的很高兴今晚能请到曾在战场浴血奋战的将军来参加这次盛会,而观众们很快就能在屏幕上看到这场战争的大胆再现。“告诉我们,将军,”他问,“您今年几岁?”
“九九九九十二!”将军嚷嚷。
年轻人像是听到了今晚最激动人心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他说,“让我们给将军以最热烈的掌声!”立刻掌声雷动,年轻人用拇指示意萨利把老人带回座位,好让下一个人上台;但是将军还没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聚光灯中央,脖子向前伸着,嘴巴微微张开,贪婪的灰色眼珠沉醉在灯光和掌声里。他粗暴地用手肘把孙女挡开。“我年轻的秘诀是,”他嚷嚷着,“我亲吻所有的美人。”
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时萨利·波克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发现刚刚做准备时太激动,竟然忘记换鞋了:从裙子底下伸出一双女童子军的牛津鞋来。她猛地拉住将军,几乎和他一起跑下了台。将军很生气,他还没来得及说很高兴能来参加这个盛会,回座位的路上,他拼命扯着嗓子说:“我很高兴能和那么多美人一起参加首映礼!”但是另一条走廊上出现了一位名人,没有人再理会他了。放电影时他一直在睡觉,睡梦中不时讲着粗鲁的梦话。
自那以后,他的生活并不有趣。他的腿完全失去了知觉,膝盖像老旧的铰链,肾脏不太好,但心脏依然顽强地跳动着。过去和未来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一个是忘记了,另一个是记不得。他对死亡的概念和猫差不多。每年的邦联纪念日,他都穿得暖暖的,被借去国会博物馆,待在一间满是旧照片、旧制服、旧炮和历史文献的发霉的房间里,从一点展示到四点。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小心保存在玻璃箱子里,不让孩子们触碰。他穿着首映礼上的将军制服,带着一成不变的愁容,坐在被绳子圈起来的一小块区域里。除了偶尔转动一下浑浊的灰眼珠,几乎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是个活物,但是有一次,一个大胆的孩子摸了他的剑,他猛地挥出胳膊拍开那只手。春天,当古老的家庭向游客开放时,他被邀请穿着制服坐在显眼的地方,烘托气氛。有时候他只是冲着游客乱吼,但有时他也会讲讲那场首映礼和美人们。
如果他在萨利·波克毕业前就死了,萨利觉得自己也干脆死了得了。暑期学期开始时,在还不知道能否顺利毕业的情况下,她就告诉校长说她的祖父——邦联的田纳西·弗林特洛克·萨许将军——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将军已经一百零四岁了,但是脑袋和铃铛一样清晰。尊贵的客人总是受欢迎的,可以坐在台上被介绍给众人。她还安排了她的侄子约翰·韦斯利·波克·萨许来为将军推轮椅,他是个童子军。她想起这幅画面就觉得美好,老人穿着彰显英勇的灰色制服,男孩穿着干净的卡其色制服——一老一少,她恰如其分地想到——当她被授予学位时,他们就站在她身后。
一切都正如她计划的那样进行。夏天她去上学时,将军和其他亲戚住在一起,他们把他和童子军约翰·韦斯利带到了毕业典礼上。一位记者赶到酒店,替他们拍了张照片,萨利·波克和约翰·韦斯利分别站在将军两边。曾经和美人们拍过照片的将军并不看重这次拍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将要参加的是什么活动,但记得他要穿制服和佩剑。
毕业典礼的当天早晨,萨利·波克要排在初等教育学士的队伍中,无法亲自把将军送上台——但是十岁的金发男孩约翰·韦斯利带着执行者的神情,确保每件事都万无一失。萨利穿着学士袍来到宾馆,为老人穿戴好制服。老人就和一只干瘪的蜘蛛一样脆弱。“你不激动吗,爷爷?”她问,“我都快激动死了。”
“把剑搁在我的大腿上,该死的,”老头说,“搁在这儿才会发光。”
萨利把剑放下,退后打量着他,“你看起来真威风。”她说。
“该死的。”老头用单调坚定的声音慢慢说,像是跟着心跳的节奏,“该死的通通下地狱。”
“行了,行了。”萨利说着,开心地回到队伍里。
毕业生们都排在科学大楼后面,萨利找到自己的位置时队伍正好开始行进。她前一晚睡得不好,睡着了还梦见毕业典礼,在睡梦中喃喃自语,“看到他了,看到他了吧?”但是每次正要回头去看他时,却惊醒了。毕业生必须穿着黑色羊毛袍子在烈日底下走三个街区,她麻木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心想,要是有人觉得这支教师队伍很壮观的话,那他们就等着瞧吧,到时候老将军穿着彰显荣耀的灰色制服,干净年轻的童子军沉着地推着轮椅送他穿过讲台,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想象着约翰·韦斯利已经把老头推到后台整装待发了。
黑色的队伍蜿蜒了两个街区,来到通往礼堂的主路。访客们站在草地上,辨认着自己家的毕业生。男人把帽子往后推一推,擦拭额头,女人稍稍提起肩上的衣服,免得粘住后背。毕业生们穿着厚重的袍子,仿佛最后几滴无知的汗水正从身体里流出去。阳光照耀在汽车挡泥板上,又从大楼的柱子上反射回来,把视线从一个光点拉到另一个。萨利·波克的视线被牵向了礼堂旁边一台巨大的红色可口可乐售卖机。她看见将军在那儿,没有戴帽子,在大太阳底下怒气冲冲地坐在椅子里,而约翰·韦斯利的髋骨和脸颊贴在红色的机器上,上衣从裤子里松出一截,正在喝一瓶可口可乐。她冲出队伍,朝他们飞奔过去,一把抢过瓶子。她晃着男孩,把他的衣服塞进裤子,替老头戴上帽子。“现在就推他进去!”她用一根僵硬的手指指着侧门。
将军感到头顶像是有个小孔正在开裂。男孩推着他飞快地穿过步道,爬上斜坡以后推进大楼。在讲台的入口处颠了一下,来到指定的位置。将军看着眼前的脑袋,所有的脑袋都好像浮在一起,眼睛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几个穿着黑袍子的人过来和他握手。每条走廊里都飘浮一条黑色的队伍,在庄严的音乐中,在他跟前汇成了池塘。音乐似乎透过小孔钻进他的脑袋,一刹那间,他觉得队伍也要钻进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队伍,但是感觉有些熟悉。他一定会感觉熟悉,因为队伍是冲他来的,但是他不喜欢黑色的队伍。他恼怒地想,任何来见他的队伍都应该是满载着美人的花车,就像首映礼前的花车一样。肯定和历史有关系,向来如此。他不需要历史。过去发生的事情对活着的人没有意义,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