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雕像(第2/6页)

火车头开过去了,一股炽热的金属味扑鼻而来,然后第二节车厢正好停在了他们站的地方。踏板上站着一个列车员,长着一张老迈浮肿的斗牛犬面孔,他像是在等他们,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在乎他们上不上车。“往右边走。”他说。

他们立刻就上了车,刚踏进安静的车厢,火车就已经在加速了。大部分旅客还在睡觉,有人脑袋耷拉在椅子扶手上,有人占了两个座位,有人伸长身子,脚伸在走廊里。海德先生看到两个空座位,推着尼尔森走过去。“靠窗坐吧。”他用平常的嗓门说话,但是在清晨这种时候显得特别响。“没人管你坐在哪里,那儿没人,就坐那儿吧。”

“我听见了。”男孩咕哝着,“没必要嚷嚷。”他坐下,转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一张鬼魂般惨白的脸,藏在一顶鬼魂般惨白的帽子底下,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他的外祖父也飞快地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鬼魂,一样惨白,但是戴着黑帽,咧着嘴笑。

海德先生坐下来安顿好,掏出车票,开始大声朗读上面打印的每个字。人群起了骚动。有些人醒过来瞪着他。“摘下帽子。”他对尼尔森说,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膝盖上。他的后脑勺上紧贴着些白发,早些年还是烟草色的。脑门秃了,皱巴巴的。尼尔森也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他们等着列车员过来检票。

走廊对面的男人四仰八叉地占了两张座位,脚搁在窗户上,脑袋伸出走廊。他穿着件浅蓝色的外套,黄色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纽扣。他刚刚睁开眼睛,海德先生正要自我介绍的时候,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粗声说:“车票。”

等列车员走了,海德先生把还回来的半张票递给尼尔森说:“放在口袋里,如果丢了你就要留在城里了。”

“那也不一定。”尼尔森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海德先生不理他。“这孩子第一次坐火车。”他向走廊对面的男人解释,男人现在已经双脚着地挨着椅边坐直了。

尼尔森拉拉帽子,愤怒地扭头望向窗外。

“他没见过世面,”海德先生继续说,“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无知,但是我打算让他见识见识,以后就不用来了。”

男孩向前探出身体,越过他的外祖父和陌生人说:“我是在城里出生的。”他说,“我生在城里,这是我第二次进城。”他坚定地高声说,但是走廊对面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

海德先生把手伸过走廊,拍拍他的胳膊。“对付孩子的好办法,”他深明事理地说,“就是什么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都别落下。”

“是啊。”男人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脚,把左脚抬离地面十英寸。过了一分钟,他放下左脚,抬起右脚。车厢里的人开始起身走动,打哈欠,伸懒腰。四处都响起交谈声,一会儿就变成了嗡嗡声。海德先生沉着的表情突然变了。他几乎闭着嘴,眼睛里呈现出既凶狠又谨慎的神情。他看着车厢的尽头,头也没回地拽住尼尔森的胳膊,把他往前拉。“看。”他说。

一个棕色皮肤的壮汉正慢慢走过来。他穿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系着黄色缎面领带,别着红宝石别针。扣好的上衣底下神气地挺着一个肚子,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里握着根黑色手杖,每走一步,就故意举起手杖又放下。他走得很慢,大大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乘客的脑袋。他留着白色的小胡子和一头卷曲的白发。身后有两个年轻女人,都是棕色皮肤,一个穿黄裙子,一个穿绿裙子。她们的步履和他保持一致,跟在他身后小声交谈着。

海德先生握紧尼尔森的胳膊。三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握手杖的棕色手指上有一枚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光芒射进海德先生的眼睛,但是他没有抬头看,那个壮汉也没有看他。这队人穿过走廊,走出车厢。海德先生松开尼尔森的胳膊。“那是什么人?”他问。

“一个男人。”男孩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

“什么样的男人?”海德先生继续冷冷地说。

“一个胖子。”尼尔森说。他觉得最好小心点说话。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海德先生下了最后通牒。

“一个老头。”男孩突然预感到他这一天都不会好过了。

“那是一个黑人。”海德先生坐了回去。

尼尔森跳起来,站着往车厢尽头看,但是黑人已经不见了。

“我以为你认得黑人呢,你第一次在城里的时候不是见过很多吗?”海德先生继续说,“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黑人。”他朝走廊对面的男人说。

男孩滑坐到座位里。“你说他们是黑色的,”他生气地说,“你没说他们是棕色的。你都不好好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无知。”海德先生起身坐到走廊对面男人旁边的空座位上。

尼尔森再次回头看着黑人消失的地方。他觉得这个黑人故意穿过走廊愚弄他,他恨他,非常恨他,现在他理解为什么外祖父不喜欢黑人了。他看着窗户,窗户里的那张脸像是示意他这一天可不好过。他思忖他们到城里的时候他是否还认得出那个地方。

海德先生说了几个故事以后发现,他的交谈对象睡着了,于是他起身向尼尔森提议把火车走一遍,四处看看。他特别想要男孩见识一下盥洗室,于是他们首先来到男盥洗室,查看了一下水管。海德先生把冷却器当成是自己的发明来展示,又给尼尔森看了有一个水龙头的盥洗台,旅客们在这儿刷牙。他们穿过几节车厢,来到餐车。

这是火车里最优雅的车厢。墙壁刷成鲜艳的蛋黄色,地板上铺着葡萄酒颜色的地毯。桌边有宽大的窗户,沿途变换的壮阔景色都缩映在咖啡壶侧和玻璃杯上。三个格外黝黑的黑人穿着白外套和围裙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晃着托盘,对正在吃早饭的旅客鞠躬点头。其中一个冲到海德先生和尼尔森跟前,伸出两根手指说:“两人座位!”但是海德先生大声回答:“我们出门前就吃过了!”

服务员戴着大大的褐色眼镜,放大了他的眼白。“那请靠边站。”他像赶苍蝇似的在空中挥挥胳膊。

尼尔森和海德先生都一动不动。“看啊。”海德先生说。

餐车的角落里放着两张桌子,用藏红花颜色的帘子和其他桌子隔开。一张桌子已经摆好了,但是没有人,还有一张桌子旁边,面对他们,背对帘子,坐着那位壮硕的黑人。他一边往玛芬上抹奶油,一边温柔地和身边两个女人说话。他有一张忧伤的脸,脖子从白色的衣领两边鼓出来。“他们被隔离开了。”海德先生解释。他接着说,“我们去厨房看看。”他们穿过餐车,但是服务员飞快地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