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雕像(第4/6页)
尼尔森皱起眉头。“我觉得你迷路了。”他说。
海德先生突然四处张望,寻找圆顶。它不见了。“我可没有迷路,”他说,“是你走累了。”
“我不累,我饿了。”尼尔森说,“我要吃饼干。”
他们这才发现午饭不见了。
“是你拿着袋子的,”尼尔森说,“要是我就不会弄丢。”
“你想要指手画脚的话,我就自己走了,把你留在这儿。”海德先生说,很欣慰地看到男孩的脸都白了。然而他意识到他们迷路了,每分钟都离开车站更远。他自己也饿了,还口渴,周围都是黑人,他俩直冒汗。尼尔森穿着鞋子很不习惯。水泥路很硬。他们都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但是找不到,不得不继续走,男孩低声嘀咕:“先是弄丢了纸袋,现在又迷路了。”海德先生不时粗声说:“你想要生在黑人的天堂,就生在这儿好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高挂在空中。他们闻见午饭的香味。黑人们都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经过。“你干吗不找个黑人问问路?”尼尔森说,“我们迷路了。”
“你生在这儿,”海德先生说,“你可以自己去找一个问问。”
尼尔森害怕黑人,也不想被黑小孩取笑。他看到前面有一个高大的黑女人,靠在一扇朝着马路敞开的门上。她的头发向四周竖着,大概有四英寸,她光着一只脚撑着身体,脚的两侧是粉红色的,她穿着粉色的裙子,很显身材。他们走到她跟前时,她懒懒地举起一只手,手指插进头发里。
尼尔森停下脚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被女人的黑眼睛抽走了。“你知道怎么回城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说:“你们现在就在城里。”低沉浑厚的声音让尼尔森觉得仿佛一注冷水浇在身上。
“怎么去火车站?”他用同样牧笛般的声音问。
“你们可以坐车去。”女人说。
尼尔森知道女人在逗他,但是他瘫软着甚至没法发脾气。他站在那儿品味着她身上的每个细枝末节。目光从她肥大的膝盖移到额头,然后转了个三角形,一路从她闪着汗光的脖子,往下到她肥硕的屁股,掠过她赤裸的胳膊,再回到她插着手指的头发。他突然希望她俯身抱住他,挨着她,他想要感受到她的呼吸。他想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想被她越抱越紧。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感觉自己正在黑暗的隧道里晕头转向。
“你们再走一个街区,然后坐车去火车站,甜心。”她说。
要不是海德先生粗暴地把尼尔森推开,他大概就要瘫倒了。“你已经失去理智了!”老头咆哮着。
他们匆匆走开,尼尔森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女人。他突然把帽子往前拉了拉盖住已经羞红的脸。他在火车车窗里看到的讥笑的鬼魂和他之前有过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想起秤里面吐出来的小票,上面写着“要当心黑皮肤女人”,而他外祖父的那张却写着“正直勇敢”。他握住老头的手,他很少表现出这样的依赖。
他们沿路走向电车轨道,一辆长长的黄色电车咔嗒咔嗒驶过来。海德先生从来没搭过电车,因此错过了一辆。尼尔森沉默着。他的嘴唇不时轻轻颤抖,但是外祖父正在自己想心事,没注意他。他们站在街角,看都不看经过的黑人,黑人和白人一样忙着自己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大多会停下来打量海德先生和尼尔森。海德先生想到,既然电车是沿着轨道开的,他们只要跟着轨道走就行了。他轻轻推了推尼尔森,解释说他们可以跟着轨道走去火车站,便出发了。
他们很快又看到白人了,大大松了口气,尼尔森背靠一座楼房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我得歇歇脚。”他说,“你丢了纸袋,又迷了路。能不能让我歇一会儿。”
“前头还有轨道,”海德先生说,“我们只要跟着走就行,而且你也应该记得拿好纸袋的。这是你出生的地方。这是你老家。这是你第二次进城。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蹲下来,继续用这种口吻说话,但是男孩把走路走到发烫的脚从鞋子里拔出来,没有接话。
“那个黑女人给你指路的时候,你站在那儿笑得像头黑猩猩似的。主啊。”海德先生说。
“我只说过我生在这儿,”孩子颤颤巍巍地说,“从没说过我会不会喜欢这儿。从没说过我想来。我只说我生在这儿,这和我没关系。我想要回家。我一开始就不想来。都是你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你沿着铁轨没有走反?”
海德先生也想到了这个。“那些人都是白人。”他说。
“我们之前没有到过这里。”尼尔森说。这一带都是砖房,或许有人住,也或许没有。路边停着些空车,偶尔有人路过。路面的热气钻进尼尔森的薄外套。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歪下脑袋,肩膀抽动了一两下,接着便倒在一边,疲惫地摊开手脚,睡着了。
海德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自己也很累,但他们不能同时睡着,他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睡,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尼尔森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养足了精神,趾高气扬,又要开始抱怨他弄丢了纸袋还迷了路。海德先生心想,要不是因为我在,你现在肯定完蛋了;接着他又冒出来一个念头。他朝四仰八叉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他认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因为有时候必须给小孩一点难忘的教训,尤其是这个孩子总是出言不逊屡教不改。他悄悄走到二十英尺外的街角,坐在巷子里一个盖着的垃圾桶上,从那儿他能往外看,看着尼尔森独自醒来。
孩子断断续续地打盹,半梦半醒间觉得有模糊的声响,还有黑色的影子从他内心黑暗的部分移到了光亮里。他睡着的时候脸还在动,把膝盖蜷到了下巴底下。太阳将黯淡干燥的光线照到狭窄的街上;万物现出本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海德先生像老猴子一样蜷在垃圾桶盖子上,心想如果尼尔森还不醒,他就要踢垃圾桶弄出些响声来。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两点了。他们的火车是六点,误了火车太可怕了,他想都不敢想。他向后踢了一脚垃圾桶,一阵空洞的巨响在巷子里回荡。
尼尔森大喊一声醒来。他看着原本外祖父待着的位置,盯着看。他像是晕头转向了几次,接着仰着头拔腿就跑,像一匹疯了的小野马似的冲向马路。海德先生从垃圾桶上跳下来,奋起直追,但是孩子已经不见了。海德先生看到一道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街区外的对角。他拼命地跑,每经过一个路口就两边看看,但是没有再看见孩子。经过第三个路口时,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个街区开外的地方发生的一幕让他完全停下脚步。他蹲在垃圾桶后面张望,想要认清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