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雕像(第3/6页)
“乘客不能进厨房!”他傲慢地说,“乘客不能进厨房!”
海德先生原地停下,转过头来。“这很有道理。”他冲那个黑人的胸口嚷嚷,“因为蟑螂会把乘客赶出来。”
所有的旅客都笑开了,海德先生和尼尔森也笑着走出来。海德先生在家乡向来以机智闻名,尼尔森此刻也为他感到骄傲。他意识到在他们将要去的陌生地方,老头是他唯一的倚靠。如果他失去了外祖父,那他在这个世界上便无依无靠了。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想要抓住海德先生的衣服,孩子似的一直抓着。
他们回到座位上,从窗户往外看,田野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房子和农舍,还有一条高速公路与火车并行。汽车在上面飞驰,又小又快。尼尔森觉得空气里呼吸的气息比半小时前少了。走廊对面的男人走了,所以海德先生身边没人可以讲话,他只好透过自己的影子看着窗外,大声地念出他们经过的楼房的名字。“南方化工公司!”他念着,“南方少女面粉!南方大门!南方美人棉产品!帕蒂花生酱!南方妈咪甘蔗糖浆!”
“别念了。”尼尔森嘘道。
车厢的乘客都起身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拿行李。女人们穿戴起了大衣和帽子。列车员探出脑袋来嚷嚷:“第一站到了。”尼尔森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海德先生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好好坐着,”他威严地说,“第一站在城边。第二站才是大站。”他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城里的时候,第一站就下了车,结果不得不付了十五美分雇人捎他进城。尼尔森一脸惨白地坐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外祖父。
火车进站,让一些乘客下车,又继续滑行,像是从未停下来过。窗外一列列摇摇欲坠的棕色房子后面矗立着一排蓝色的楼房,浅玫瑰灰色的天空在上面渐渐隐去。火车开进了铁路调车场。尼尔森低头看到一条条银色的铁轨纵横交错。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数,窗户里的脸又盯着他了,清晰的面孔一片死灰,他把头扭向一边。火车到站了。他和海德先生同时跳起来往门边跑。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把装着午饭的纸袋落在座位上了。
他们僵硬地走出小火车站,推开厚重的大门,汇入滚滚车流。人群正赶去上班。尼尔森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海德先生靠着楼房的侧墙,对眼前的一切怒目而视。
尼尔森终于说:“唔,那么多东西该从哪儿看起?”
海德先生没有回答。接着,过路人像是给了他线索,他说:“边走边看吧。”便开始沿着马路走起来。尼尔森扶着帽子,跟在他后面。太多的景色和声音朝他涌来,走过第一个街区时,他都不知道看到些什么。在第二个转角,海德先生转身看了看他们刚刚离开的车站,油灰色的建筑上有一个水泥圆顶。他心想只要圆顶一直在视线里,下午就能回到这里赶上火车。
走了一会儿,尼尔森渐渐看出些名堂,他注意到商店的橱窗,里面应有尽有——五金、纺织品、鸡饲料、酒。海德先生叫他特别留意一家商店,客人走进去坐在一张椅子上,脚搁在脚凳上,让黑人替你擦鞋。他们走得很慢,在各家商店门口驻足,好让尼尔森看看里面的模样,但是一家都没有进去。海德先生打定主意不走进任何一家城里的商店,因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在一家大商场里迷了路,出来的时候受了不少侮辱。
他们走到下一个街区中间,看见一家商店门口放着台秤。他们轮流踩上去,放了一便士,然后收到一张小票。海德先生的小票上写着:“你体重120磅。你正直、勇敢,朋友们都称赞你。”他把小票塞进口袋,吃惊地想:机器说对了他的性格,却搞错了他的体重,因为不久前他刚刚在谷粒秤上称过,只有110磅。尼尔森的小票上写着:“你体重98磅。你有一个大好前程,不过要警惕黑皮肤的女人。”尼尔森不认识任何女人,而且他只有68磅,但是海德先生指出:机器可能把数字打反了,9应该是6。
他们继续走,走过五个街区,车站的圆顶不见了,海德先生往左转去。要不是因为总有更有趣的东西出现,尼尔森可以在每个橱窗前站一个小时。他突然说:“我生在这儿!”海德先生转身惊恐地看着他。他脸上喜气洋洋的,直冒汗。“我是从这儿来的!”他说。
海德先生惊慌失措,感到应该采取一些厉害手段了。“我带你看一样你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把男孩领到了下水道边上。“蹲下。”他说,“把头伸过去。”他从后面拉住男孩的外套,而男孩俯身把脑袋伸进下水道。男孩听到人行道底下传来汩汩的水声,飞快地把头缩了回来。海德先生解释了下水道系统,整个城市底下都铺着下水道,里面都是污水和老鼠,有人掉下去的话就被困在无尽黑暗的水沟里。城里任何人随时都可能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尼尔森吓坏了。他想象下水道通往地狱之门,第一次明白世界的底层是如何连接的。他连忙从路边退开。
接着他说,“没错,但我可以离这些洞远远的。”他脸上那副固执的神情激怒了外祖父。“我就是从这儿来的!”他说。
海德先生非常气馁,但只是低声说:“你会见识够的。”便接着往下走。又走了两个街区,他往左转,感觉自己在围着圆顶绕圈子;他想得没错,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又路过了火车站。起初尼尔森没有注意到同样的商店他已经看到了两次,但是当他们经过那个可以搁脚休息,有黑人帮你擦鞋的商店时,他发现他们在绕圈。
“我们来过这里了!”他嚷嚷,“我看你是迷路了!”
“我刚才没辨清方向。”海德先生说着,换了条路走。他还是不想离开圆顶太远,朝着新方向走了两个街区以后,他再次左转。这条马路上有一些两三层高的木结构房屋,每个路人都能看到房间里面,海德先生往一扇窗户里看,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一张铁床上,盖着一条床单往外张望。女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吓了他一跳。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海德先生不得不跳到另一边才没被撞到。“他们可不管会不会撞到你。”他说,“你最好挨我近点。”
他们又沿着几条这样的街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要转弯。这会儿他们经过的房子都没有粉刷过,而且木头都烂了;中间的道路也很窄。尼尔森看到一个黑人。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黑人。”他说。
“快点,我们去其他地方,”海德先生说,“我们可不是来看黑人的。”于是他们走上另外一条马路,但依旧到处都是黑人。尼尔森的皮肤开始刺痛,他们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居民区。黑人穿着背心站在门口,女人在破烂的门廊里晃来晃去。小孩们在阴沟里玩,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瞧着他们。很快他们开始经过成排的商店,里面都是黑人,他们没有在店门口停留。黑色面孔上的黑眼睛从四面八方打量着他们。“是啊,”海德先生说,“你就生在这儿——就生在这些黑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