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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说。
“政府不允许在这里搞建设。”
“为什么不允许?”
“因为是文化遗产区。”
我们步行穿过村庄前往墓地。十分钟前,阿达恰好在自家厨房的窗口给植物浇水。正午刚过,太阳把我俩短短的影子投到我们跟前的地面。“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你应该再回来看看,”我说。“已经很多年了,这里每年都会举行一种竞赛。”
“你说的是什么竞赛?”
“比一比谁家前院里盛开的八仙花数量最多,花的颜色也是多多益善。那时,到处鲜花盛开,还有长达半英里的鲜花围墙。如果没有种植八仙花,那就没有资格参赛。”
“我不喜欢八仙花。”
远远地,我们可以看到村子西头的那座白色教堂。我想,我说的话已经够多了,于是,接下来的那段路,我们就保持沉默。到了之后,丽特没有进教堂,而是直接穿过杨树林,向阿河的岸边走去。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我们到这里来溜过冰,”她说。
“那是一九六七年,”我说。“是一九六七年一月份。”
“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是那年的冬天。冬天总是前一年岁尾与下一年年初交接的季节。”
她这么说也没错。冬天并不局限于历法上的某一个年份,而是横跨两个年度的季节。现在,只有芦苇中间还有薄薄的冰层,其他地方的冰已经完全融化。有两只鸭子——公鸭——快速地朝我们这边游来。它们像企鹅一样跳上河岸。丽特漠然地看着两只鸭子,然后转身离开。她横穿过街,用力地拽拉墓地的大门,她不停地拽,最后,还是等我来到她身边,把门背后的插销拨开,然后弯腰为她打开了大门。她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墓地。
来到亨克的墓葬处后,我说:“我想,你现在应该感谢我的父亲。”
“天哪,这是为什么?”
“因为是他,为了延长墓地的使用期限,每隔十年都来办一次手续。”
“噢,”她说。
我以为,丽特会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墓碑上的每一个字母,她看上去像是会这样做的人。她没有这样做,而是走到教堂旁边那条贝壳铺就的小路上,在一条绿色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退后几步,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站着,后背倚靠着冷冰冰的教堂墙壁。
“当初,我并没有生你父亲的气,”她说。“我只是感到羞辱。后来,当然,后来我确实感到生气,而且一直很生气。”
我们正好身处教堂投下的阴影中。现在,我才体会到太阳给我们送来的温暖。
“赫尔默,他真的太好了,”她说。
“这我知道,”我说。
“也很英俊。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假如我对此也表示赞同,会显得不够谦虚吧。
丽特看着我,她看到的是亨克。“你是个英俊的男人。”她说。
“呃。”
“这是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随你怎么说吧,”我说。
母亲与亨克合葬在一个墓穴里。我当时非常好奇,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墓穴底部更深处有一块白色的薄板,看上去像是纤维板。葬礼期间,大雨瓢泼,是夏天的那种大暴雨。雨水噼噼啪啪打在棺材上,水花高高溅起,鲜花耷拉下来。
这个墓地的墓穴向下挖至三人深,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再放下一口棺材。我不知道丽特觉得哪个更加英俊,是我还是她看着我时心里想到的那个年轻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墓碑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们当时在车子里说了什么话?”
“亨克看到从对面开过来的那辆车,就说,‘慢一点’。我放慢了车速,但只是稍稍慢一点。我的驾驶教练是个非常强硬的人,他告诫我,你必须迫使对方给你让路。他说:‘你必须用自己的行动和眼神迫使对方屈从于你的意志。’”她的身体在木头凳子上来回地晃动。“可是,对方更加咄咄逼人。”
“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天哪,哦,天哪。”
“天哪,哦,天哪?”
“是的。好像在说,白痴,你可以告诉人家你是新手。”
我几乎能听到他说这话的声音,这完全符合亨克与赫尔默在一起时的说话模式。
“驾驶教练也试图用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迫使我接受他的意愿。他戴着假发。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想过我不该听他的。”
“你当然不会,”我说。
“你是在取笑我吗?”
“没有。”
“保险公司确实赔偿了你父亲那辆西姆卡汽车的损失,是吗?”
“是的。”
“那还不错。”
我背靠着教堂冰冷的外墙,可我觉得自己正站在谢林沃德大桥上。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那时的我,也觉得自己被遗忘了。丽特是未婚妻,我不过是他的兄弟而已。而现在,她在追忆往事,在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我的情况,却从来没有人过问。
刚才从水里跳上岸来的那两只鸭子正嘎嘎叫着,往教堂的另一边走去,也许它们要到大门紧锁的教堂门口去。夏天,很多人都会坐在杨树下的草地上——骑自行车从阿姆斯特丹来的人、划船的人、布鲁克航行学校的孩子们——因此,鸭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为了得到一小片面包,它们可以无所顾忌。不时有汽车从旁边开过,从声音来判断,似乎有一辆车子紧急刹车,接着又开走了。
“你经常到这儿来吗?”丽特问道。
“他们的生日和祭日会来。一年四趟。”
“当然,原本,我也是可以来的。起初,我没有来,因为我是被赶走的。我是这么想的:你们再也不用见到我,真是幼稚。后来,我也没有来,因为我嫁给了维恩,有了孩子,我不想再回想起那段日子。我希望能够重新开始。”
“你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
“你当然可以。”
顿时,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恼怒,肩膀感到一阵发痒。我很想在教堂的墙壁上蹭擦几下,如同夏日里饱受蚊虫叮咬的一只老绵羊。
她想得到什么吗?她希望得到什么呢?她希望我吻她吗?难道我应该表现得好像我就是亨克一样吗?她是不是希望听我对她说,她依然是个漂亮的女子?我是不是应该向她求婚,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希望我原谅她吗?
她确实依旧漂亮。你看到多少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上衣、长及膝盖的裤子,用化学物品把头发烫出波纹,眼角下垂,弯腰曲背,过早地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到了夏天,她们跟随丈夫骑着自行车从农场旁边经过,身体总是在那些结实、耐用然而廉价的自行车上轻轻地摆动着。她们身上的外套和夹克不管有什么不同之处,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而丽特,她与那些女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