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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特跟我差不多高,跟少女时代相比,她的面容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略显松弛而已。从她的脸上,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多少年前的那个丽特,当时的她正在蒙尼肯丹的那家酒吧里,半边的面孔被亨克的脑袋挡住了。即使在那时,我就仿佛听到她在心中默默感叹:天哪,他有个双胞胎的兄弟,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件事,可叫我怎么去应对呢?在亨克去世前的那十八个月里,她并没有积极应对此事。她感到尴尬,只是悄悄地与我保持距离,尽量不朝我看,尽量确保我和她不要单独相处。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五日,她送给我一份圣尼古拉斯节的礼物,还附了一首传统的诗歌,不过她写的东西没有一点新意也不带一丝情感,我看过之后忍不住淌下了自哀自怜的泪水。我像一个心绪不宁的孩子,一边抱着节日礼物,一边把诗歌大声地读给大家听。父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总是觉得圣尼古拉斯节是一个特别美好的节日——他冲着丽特眨眨眼睛,还反复强调说我习惯于辞藻华丽的诗句,自己也在“阿姆斯特丹那边”学着写通篇充斥晦涩难懂的冗长单词的诗歌。他希望以此缓和气氛,他根本不明就里。丽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觉得有点冷,”她说。

“那我们回去吧。”

她再一次看了看墓碑。在她的脸上,我读到了那个我原本以为她早就会提出的问题:“你的父亲葬在哪里?”

“他是火化的。”冰冷的空气让我发烫的脸颊渐渐凉下来。“骨灰撒掉了。”

教堂门口只剩下一只鸭子,另一只已经丧命,被车轮碾死的鸭子身上还冒着热气。生命就是这样,这一刻还活蹦乱跳的,还渴望着能得到一片面包,可不消一分钟,生命就可能永远消逝。丽特从死鸭子身上跨过去,身体一阵颤栗。我用脚把鸭子轻轻往路边拨了拨。剩下的那只鸭子大声地嘎嘎叫着,摇摇摆摆向水边走去。回家的路上,我们从学校门口经过。有一个班级正在唱歌:大约十五个孩子扬起脸蛋,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我不知道他们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名,于是,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丽特却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去,我几乎一路小跑才终于在公路拐弯的地方赶上了她。

那时候,丽特要是留下来一起吃饭,我们就得从父母的卧室里端来一张椅子,放在餐桌较长的那一边,靠近母亲的座位。现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座之前,丽特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移了移,几乎移到了餐桌的角上。厨房里的电子钟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里太安静了,”她说。

我们在喝茶。马上就该送她回去了。不知她的脑海中有没有生动的想象?儿女或者孙儿孙女?幼童坐的高脚椅、不同花色的墙纸,还有时尚的厨房?

“你是老大,是不是?”她问。

“是的。”

“后来,亨克去世之后,我也离开了这里之后,我才开始纳闷,为什么……”

“你想说的是?”

“为什么我选择的是亨克。我想说的是,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发生?”

“是亨克选择了你。”她的话再一次勾起了我内心的恼恨。时隔四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当然不可以摆出一副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的架势吧?

她看看我,端起了茶杯。那是一只质量上乘的瓷质茶杯。“后来,我又纳闷,为什么让亨克当农场主?既然你是老大?”

“我跟着母亲和农场的帮工去溜冰,而亨克会留在家里照料幼崽。”

“嗯?”

“不知怎么的,亨克做什么都比我出色。他做事也比我利索,我也知道,虽说我们经常一块儿干活,但他侍弄起动物来比我要在行。父亲看到了这一点,再说了,几乎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亨克就注定是父亲的接班人。”

“难道你不想当农场主吗?”

“我不知道。不管什么事儿,我都是顺其自然。”现在,她终于开始询问我的情况,可我却发现,自己极不情愿回答。我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反正,我从来都不说什么,我也从不抱怨。”

“亨克去世之后,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是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个时候,帮工也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帮工六个月之前就离开了。”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

全能的上帝啊!这就好像她在问我:我这么多年的农场生活怎么样?她是要求我给她描述原本应该是她和亨克一起过的那种生活,接下来她是不是还会要求看看我的那些课本?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我的感觉更是与她毫不相干。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希望得到什么?“感觉很好,”我断然答道。

她把茶杯轻轻地放在茶碟上面。“那就好,”她说。慢慢地,泪水再一次溢满她的双眼,她把头扭到了一旁。好久好久,她一直望着窗外,从那扇边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阿达和维姆家的农场。最后,她深深地叹口气,站了起来。显然,她来这儿要办的事已经办完。

我们正要跨进欧宝士官生,这时,罗纳尔跑进了院子。“等一等!”他喊道。

我们等着。

“我过来让你看一看我的手,”他对我说,他都没有看一眼丽特。

“那就给我看吧,”我说。

“你看得到吗?”

“往上来一点。”

罗纳尔把手举得几乎碰到我的脸孔。小拇指下面有一边的皮肤带点粉红又有点发白,还有点紧绷。

“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他耸耸肩膀。“我们把绷带拆掉了,因为露在外面对它有好处。”

“那是你妈妈说的吧?”

“是的。”

这时,他的目光越过我,往车子的另一边看去。丽特站在那儿等着。“那是谁呀?”他问。

“那是丽特。”

“她是从哪里来的?”

“布拉班特。”

“布拉本德?”

“是布拉班特。离这儿很远的一个地方。”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你问她自己吧,她又不会咬你。”

他的两只像小狗一样可爱的眼睛依然望着我。

“我以前经常到这里来,”丽特说。“这次,我过来看一看。”

“噢,”罗纳尔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肚子。

“我本来是要嫁给范·沃德伦先生的弟弟的。”

“喔?”

“我就是范·沃德伦先生,”我解释道。

“你还有个弟弟吗?”他惊讶极了。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哦。”

“但现在,我要回家了。乘火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