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丽特坐在餐桌边,坐在亨克的椅子上。从她的脸上,我无法判断她是不是有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她的眼睛盯着报纸第一版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科尼克斯野马(1),它们站在一条四周被瓦尔河(2)的河水团团围住的狭长地块上。我们这里是冰天雪地,而边界的另一边却是大雨滂沱,河滩、河岸,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水里。
“波兰小马,”她对着报纸说。
“喝点咖啡吗?”我问道。
这时,她终于抬起头来。“好的,谢谢。”
太阳出来了:低低地、冷冷地挂在天际,但毕竟,太阳发出的是暖黄色的光。我从没去过奥地利和瑞士,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滑雪的山坡上看到的就该是这样的太阳。阳光照在咖啡机上,看来,咖啡机需要用湿布好好擦一擦了。我并不着急,因为我背对着丽特,不必担心我脸上的表情。我从眼角瞥见似有个东西从前边的窗口一掠而过。
“一只冠鸦!”丽特惊呼道。
我转过身来。冠鸦飞回来了,它停落在白蜡树上,停落在它原先栖息的那根树枝上,整理着身上的羽毛。我的手不觉紧紧握住了咖啡壶的把手,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慢慢变白了。这一刻,楼上照理会发出声响。楼上毫无声息。
“你以前见过冠鸦吗?”我问,同时把咖啡壶推到滤嘴的下面,故意弄出一些响声。
“当然见过,经常见。那是在丹麦。那儿几乎到处都是冠鸦。”
“你去过丹麦?”
“去过几回,是去度假。”她想了一会儿。“去过四次。”
“丹麦那地方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丹麦现在怎么样了,只知道它从前是什么样子。最后一次去丹麦应该是八年前,那一次,两个女儿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她们一直喜欢单独出去度假。就只我们三个人。”
我坐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不用急,可以慢慢地讲。
丽特看着窗外。“以前这儿用的那种木头电线杆,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的内心蓦然窜起一股恼怒,前臂感到一阵发痒。
“丹麦还保留着那样的电线杆,不过是水泥做的。那儿有点落后。”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但似乎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咖啡机里的水发出噗噗的响声。“我们是八月份去的,自己开车去的。当地的农民把一堆堆的麦秆点上火焚烧,电线上停满了燕子。”
“燕子。”
“是燕子。维恩根本无法理解当地农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怎么可以焚烧麦秆!’他说,‘这是多大的浪费!’”
“他说的有点道理。”
“那种事,我确实不懂。我只觉得那些燕子真的好美。电缆线垂下来,很低,真的很低。”她开始轻轻地啜泣。
“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聊着聊着,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特别。”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不要难过,先喝点咖啡。”我起身从厨房的碗橱里取来最精美的杯碟,不是那种大咖啡杯,而是非常精美的成套杯碟。如果母亲还健在,她也会这么做的。今天一早,我已经把与这套杯碟相配的牛奶壶和食糖罐拿出来摆放在餐桌上。我把咖啡倒入杯子,在每只小圆碟上放了一只银勺,又用一只盘子整齐地码上饼干。我把咖啡和饼干放在桌上。要是屋外不像现在这么寒冷,我还会将窗户打开。厨房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粒粒灰尘。
“我也感到奇特,”说着,我重新坐下来。
丽特的脸上有了微笑。“我们俩都感到奇特。”
我还感觉有点眩晕,有点不真实。拿我父亲来说吧:他看上去一直就跟现在一个样。这么多年,我天天都见到他。他是在一天天慢慢变老,不过,由于我们一直在一起并且在一起一天天变老,一切的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发生的。我看到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譬如说,楼上卧室里墙上的那一张——我知道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他,但那人与现在的父亲完全不同。我其实并不认识年轻时的他,因为那时的我也比现在年轻许多。不知不觉中,我们俩都慢慢老了。而丽特,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这种感觉很震撼,仿佛我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噩梦。
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内心的想法,她在想些什么呢?我很想跟她一样,也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你看着我的时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谁?”
“亨克,”她回答。
“我是赫尔默。”
“我知道,可我还是觉得看到的是亨克。”
进厨房之前,我带她先去看了看新布置的起居室。她不喜欢新的摆设。“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她说。“那些照片都到哪里去了?”通往卧室的门关着,我不打算打开门让她进卧室。“还有窗帘、餐具柜和你母亲放书的书柜,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她站在壁炉前,看着那面大镜子里的自己,用双手轻轻地拢一拢头发,让头发蓬松一点。
“啊,是奶牛,”她说。我们从牲口棚中穿过,她穿着牛仔裤,头发依然是金黄色的。在厨房里,即使在阳光下,我都看不出她的头发是不是染过色。那些五十多岁的女人大多会把头发烫出波浪卷,可她没有。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直。我根本无法想象她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样子:做肉圆,在绵羊或者小母牛身后奔跑,夜里与亨克同床共寝相拥而卧,他们的子女星期六上午来看望他们,一个小孙子爬上前院的那棵白蜡树。
“很多年前,我的一条腿曾经骨折,”她发现我在注意她走路的样子,便说。“天气一冷,就会感到僵硬疼痛。”
是滑雪摔的?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还是猪圈的地面太潮湿而滑了一跤?
“打扫厨房天花板的时候跌的,我脚下的那架活梯滑倒了。”
阳光从方形的窗口照射进来。一只奶牛轻轻地叫唤一声,一只癞皮猫在眼前一闪,嗖的一下就没了踪影。我不记得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这只猫,它是不是逃脱了父亲去年春天的那次机动化清理行动?
“那些猪,它们是什么样的动物?”我问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不是奶牛。”墙上钉了一枚硕大的钉子,上面挂着几捆用麻绳扎好的干草。她一只手撑在干草捆上,说:“小猪仔很可爱,可是越长越难看。”
“然后就可以拉出去屠宰了。”
“没错,然后就可以拉出去屠宰了。”
“那你的丈夫呢?”
“你说什么?”
“你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考虑片刻。“他很正派,是个正派人。”
“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