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旅(第6/8页)

我又想到,如今我本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为什么要被这伊尔根贝克小镇所驱策呢?那里的住家和住民已经与我毫无关系,旧地再临,除了给我带来烦恼和幻灭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目的了。走着走着,我也为自己的矛盾、犹疑、不安感到可笑。

这是个美丽的清晨,秋天的大地和空气,略带初冬的韵味,那种冷森森的清澄,随着太阳的上升已徐徐减退。成群的白头翁鸟排成楔形发出扑扑之声,掠过田野而去;放牧在山谷间的羊群缓缓地移动着,扬起的轻尘,和牧羊人的烟管所吐出的袅袅青烟混合在一起。这种景致,陪衬着山岭起伏、蓊郁青翠的森林以及柳树夹峙的小河,在透明如玻璃的天空下,仿佛如同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美丽的大地,仿佛在向世人尽情吐露它的朦胧憧憬。

山峦悄悄地耸峙天空,微风寂寂无声地在山谷中休憩,枯黄的白桦树叶从树枝飘落,成群的飞鸟越过苍空。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总觉奇妙得不可思议,它们比起人类精神上的各种问题或行为,更能引诱我的兴趣。看到这样的景致,你将会赞叹造物的神奇,而自惭己身的渺小而抛弃你的矜傲,并且会衷心感谢大自然的赐予,感觉身为宇宙过客而自豪。

森林旁边,一只雉鸡发出尖锐的叫声从我身前的草丛里跳出来。树莓的褐色长叶片向路上下垂,每片叶上都附着如丝绢般的透明薄霜,好像天鹅绒上所缀着的细毛一般,银光闪耀。

在森林中跋涉久久,好不容易才抵达一座山丘和一个很宜于眺望又开阔的山腰,这以后的路径,我隐约还可记忆出来。但昨晚投宿的小村始终不知其名,我也没去问它。

我一直是沿着森林边缘行走,经过一夜风雨,沿路潮湿不堪,到处是一池池的积水,我只得尽量挑选有树根的地方踩去,或者借着树枝和树干的弹力,跳来跃去的,忙得我不亦乐乎,已无暇多去胡思乱想。

伊尔根贝克

步行两个钟头后到达修夫达辛根村,以前我曾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它的名字。当通过村中的小路时,我看到在一家新盖的旅店前停着一辆马车,瞥见那匹毛色斑斑而特殊的小马,我立即了然那是那位伊尔根贝克商人的坐车。

他刚跨出门口走过来,好像正要跨上马车,一眼看到我,立刻远远地挥手大声招呼。

“我因有点儿事情在这里停留了一下,现在就径自回伊尔根贝克去。一起上车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走路不方便的话。”

一来他邀得很恳切,二来此时我也急着赶到旅行的目的地,所以也就接受下来。他给了旅店的佣人若干小费,自己拉着缰绳,策马出发。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轻快、安适地奔驰着。我折腾了好几天,如今俨然绅士模样舒坦地坐在马车上,也自有一番乐趣。

商人并没再多问些什么,耳根清净,也是一大享受,否则,我恐怕会立刻下车而去。他只是问我:此行是否属于纯粹游山玩水的旅行?从前曾否到过这里?如此而已。

“现在到伊尔根贝克在哪里投宿最好?”我问道,“以前有一家鹿肉店是个好住处,主人名字叫做贝利葛。”

“哦!那个人已经过世了。现在那家旅店由一个巴耶伦地方的人顶过去经营,听说生意门可罗雀,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不知确不确实。”

“不知修瓦本宾馆现在情形如何?当时的店主名叫修斯达。”

“这个人还健在。这一家风评似乎很不错。”

“那么就住这一家。”

我的旅伴似乎好几度想作自我介绍,但我总是把话岔开,没让他讲下去。我们就这样在明灿美丽的秋阳下奔驰着。

“到底乘马车还是比徒步舒服得多,不过步行有益身体就是了。”

“也得有一双好鞋子——哦!你这匹马颜色斑杂,很惹眼的嘛!”

他叹了一声然后笑道:“你也注意到了吗?的确,它招来许多人的嗤笑,镇上的人都称它是‘母牛’,虽不是恶意,还是很叫人生气。”

“照料起来很费事啰!”

“是的,简直可说无微不至。我实在很喜欢这匹马。你看,我们在谈这家伙的事情,它就把耳朵竖起来了。它已经7岁了。”

最后的一小时中,他似乎很疲倦,彼此几乎没有交谈。重临青年时代所住的地方,令人不安的同时又自有一种甜蜜温馨的心境,每逼近一步,愈增亲切之情,心魂随之神往,许许多多的回忆,如梦幻般闪烁脑际。往事如烟,已不复挽回,所留下的只是怀念和怅惘。

马车加足马力越过一座小丘,镇上的景物立刻展现眼前,在住家、小巷、庭院等混然夹杂之中,两座教堂、镇公所的山形高墙、城墙边的高塔,傲然峙立着。不知怎么的,对着这座形状滑稽如葱头的铁塔,我竟激动得胸口怦怦跳动,真想挥手跟它招呼,这种心情是当时所未有过的。塔,仿佛还认得我似的,铜盖闪闪发光,仿佛无比欣慰地在对我横目注视,就像看到一个昔日的逃亡者或无赖汉,突然一变成为朴实端谨的人而回归故乡似的。

这里的一切都如往日,看不到新盖的建筑物,也没有新铺的道路。看到这,回忆的热流犹如南国的旋风向我袭来。我曾在这塔下,度过如童话般的青春时代,度过充满憧憬的许多昼夜,度过忧郁而美妙的春天;在那间温暖的顶楼房间里编织幻想,度过漫漫长冬。当我恋爱时,每晚每晚都到那条多树的小路,焦躁、绝望地徘徊着,抱着头苦思种种冒险性的计划。也是在那里,我与她接吻,与她腼腆地定下初恋的山盟海誓,尝到幸福的滋味。

“喏!再走一会儿见到路尽头,就到我家了。”商人道。

“去你家!”我心里忖道:好热情、好中听的话。

美丽的庭园以及如画般的场面,一幕接一幕地涌过,许多已经忘怀的事物,正列队对我迎接,我忍不住想下车去。

“请你稍停一下,我要从这里开始走路去。”

他惊愕半晌,然后拉紧缰绳,让我下去。我与他握手致谢,正要迈步前行时,他咳了一声说道:“如果你住宿修瓦本旅馆的话,我们大概能再碰面。对不起!可否请教您的大名?”

说罢,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海薛尔。没错!他必是尤的丈夫。

海薛尔氏,一个席丰履厚又敦朴的男人,虽然他是横刀夺去我的爱人的情敌,一向我恨不得杀死他,但我还是说出自己的名字,且脱下帽子,让他先行。想起当年在我心目中如天仙般美丽高贵的尤姑娘,想起当时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如梦呓般地向她诉说幸福的远景以及生活计划等,此时不由气得我喉头像被勒紧似的。我的怒意瞬间即消逝,带着深沉的悲伤,我怅然地通过白杨夹道落叶满地的小路,进入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