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青春(第5/10页)

我们3人走下台阶,我忙着把笨重的房门打开,我们在灰茫茫的微光之中,慢慢地走着,穿过了石桥和市场,走到地势高起的镇郊,海莲娜就住在那地方。这两个姑娘好像噪林鸟似的交谈着,我在旁倾听,我高兴我也在其中,我也属于这个三叶草的一叶。我不时放慢脚步,佯装着看天气的样子,退后一步,这样我便能看到她如何把那黑油油的脑袋随意地支持在鲜艳的脖子上,如何有劲地迈着匀称而轻便的脚步。

到了她家门口,她把手伸给我们,握手后她就走进去了,在房门关闭以前,我还看见她的帽子在阴沉沉的走廊当中闪耀着。

“是的,”绿蒂说,“她真是个美丽的姑娘,可不是吗?她有许多可爱的地方。”

“可不是——你的女朋友怎样?她不久就来吗?”

“昨天我已经给她写信了。”

“哦,是的,我们走旧路回去吗?”

“我们走那条花园的路,好吧?”

我们走向介于花园篱墙间的道路。天色已黑,走路必须当心,因为那儿有许多业已朽坏的木砌台阶和东倒西歪的旧篱笆木桩。

我们已走近我家的花园了,在那儿我们能看到起居室里面的灯火。忽然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使妹妹害怕起来。原来那是佛理慈,他埋伏在那儿等着我们。

“注意,站着!”他划着火柴把火线点起来,走到我们跟前。

“又来玩爆竹了?”绿蒂责骂他。

“那差不多不会爆炸的,”佛理慈辩护着说,“你要注意,那是我发明的呢!”火线烧完了,接着爆裂一声,迸射出小小的激动的火花,仿佛由潮湿了的火药发出来的一样。佛理慈乐得要命,“现在马上会出现一个白火花,接着一声裂响,就成红色的火焰,然后又是美丽的蓝色火焰。”

可是,事实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它颤动了几下,闪耀几下之后,炮火突然强烈地喷射出来,一阵强烈的气压好像一缕白色蒸气放射在空气里面。

绿蒂笑着,佛理慈现出颓丧的样子。当我设法安慰他时,那浓密的炮烟已缓慢地飘过花园飞逝了。

“那蓝色火焰,你们总看到一点儿吧?”佛理慈开始自辩,我也承认了他的话。接着他仿佛要哭的样子向我诉说他的花炮如何构造,及应当发出何种的光彩。

“我们以后再做吧!”我说。

“明天好吗?”

“不,佛理慈,下个星期再来。”我本来可以答应明天,可是我的脑海里充满着对于海莲娜·克尔慈的思念,我完全陷于这种幻想之中;幻想着明天也许会在哪里发生一些快乐的事情,也许她黄昏时又来了,也许她立刻就乐意接受我的爱。总之,我现在想着那些事情,觉得它们比世界上一切的花炮都更重要,更吸引人。

我们经过花园走进屋里,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里下棋。本来这里的一切是简单的,自然的,决不会变样的,可是,它现在变了,它离开我远远的。我已没有故乡了,那座旧屋、花园、阳台,那熟悉的房间、家具、画像,在大笼里的鹦鹉,那个可爱的古城,那整个的山谷,我都觉得生疏,它再不是我的了。父亲和母亲终要去世,童年时代的故乡也变成回忆和乡愁,再也没有把我引到它那儿去的道路。

约莫夜里11点钟,因为我看一部很厚的约翰·保罗的著作,小油灯已快烧尽。它抖擞着,发出一种低微的叫人害怕的声音,火焰变成红色而发烟了。我仔细地看它,把灯芯旋起来时,发现灯油已干。我不能把这本我爱读的小说读下去,心里怪难过,而我又无法在房里找到灯油。

于是我只好把这个冒烟的灯吹灭了,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门外刮起一阵暖和的风,在那松林和丁杏树当中沙沙地吹着。长着青草的院落中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着。我睡不成觉,又想起海莲娜来了。我觉得除了以爱慕的眼光注视这位这样秀雅、这样美貌的姑娘而外,我并没有希望从她身上得到别的东西,而这种注视却使人快乐,又使人痛苦。当我想起她的面庞、她的声音、她的姿态,以及那平稳而有韵律的步伐的音节(她用这样的步伐在黄昏时走过街道和市场)时,我的心胸在燃烧着,真是难过。

我终于爬下床来,因为我身上太热而且不安,无法入眠。我走到窗户旁边,向外望着。在一些稀疏的云幕当中,渐缺的月亮苍白地浮游着,蟋蟀仍然在院落里叫着。我很想到外面去奔跑一个钟头,可是我们家10点钟就关门了,如果在10点钟以后这门还开着的话,那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的、骚扰的,带有危险性的事情,而且我也不知道钥匙挂在那里。

于是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时我还是个大孩子,觉得在家里过的是专制的生活,在夜间我要到一间晚上做生意的啤酒店去喝一瓶啤酒,便带着犯罪的意识,冒险而高傲的态度,从屋里偷偷地跑出来。为着做这事情,我必须利用向着花园的后门,那个门是只用门闩关着的;出了后门以后,我还得爬过篱笆,经过邻家花园的狭窄道路才能到街上去。

我把裤子穿上,温暖的天气里没有必要穿其他衣裳;我把鞋子提在手里,赤着脚从屋里偷溜出来,爬过花园的篱笆,缓慢地穿过沉睡了的城市,沿着河流走去。河水沉闷地潺潺作响,反映着那稀薄的、颤动的月光。

一个人在夜间旷野当中,在万籁无声的穹苍底下,在流水潺潺的河岸上,那情景常常充满着神秘,撩人遐思。此时似乎很接近原始时代,同野兽植物很亲近,模糊地回忆着远古的生活:当时还没有房屋和城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类,把森林、河流、山岳、狼、鹰等,都当作是自己的同类,当作朋友来爱或仇敌来恨。并且晚间又把社会生活的感觉压抑下去,当没有灯光燃着、没有人声听着时,还在清醒的人就要感觉到孤独,感觉到自己离群索居,只靠自己帮助自己,这种最可怕的人类感觉,就是自己不可避免的要孤独存在着,孤独生活着,孤独地去体验、去忍受痛苦、恐怖和死亡——在每一种思想当中都会有这种感觉,它对于健康的人和青年人会引发一种暗示和一种警惕,对于老弱的人则引起一种恐惧。

这种感情我也感觉到一点儿,至少我的忧闷已平息了,转变为冷静的冥想。当我想起美丽的令人遐想的海莲娜,她似乎永远不会用同样的感情来想念我,这真使我悲痛;而我也知道,我不会沉迷于单恋的苦痛里面的;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认为神秘的生活比一个青年人在假期中的烦闷,蕴藏着更多的危机和更残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