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青春(第7/10页)

母亲在玻璃门那儿迎接这两位姑娘。她鉴人之术很高明,无论何人,只要她用敏锐的眼光凝视了一下之后,便泛着笑颜来欢迎的,就可过一段愉快的时间了。我看着母亲如何瞧着伊白格的眼睛,如何对她点头,把两手伸给她,而且不说一句话便使她表现出信任和亲切来。我为这位外客而生的顾虑,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因为她已经真诚地毫不客气地同我们握手并接受了我们的友谊,几个钟头以后一点儿都不生疏了。

就在那一天,根据我的幼稚知识和生活经验,我已经确信这位高贵的姑娘有一种无损于人的、自然的快乐性情,就算她生活经验缺少些,她总还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虽然我想象过世界上有一种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快乐性情,某些人只有在患难和烦恼当中方能得到它,而多数人则永远不能得到,可是在我的经验上我还未曾遇见这种性情。我们这位客人有这种特别的快乐性情,那是我一时未曾观察出来的。

能同姑娘们像朋友般来往,共同谈论生活和文学,这在我那时的生活范围中的确是件稀有的事情。以前妹妹的那些女朋友,不是成为我爱慕的对象,便是使我漠不关心。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件新鲜可爱的事情,我能够同一位青年女士毫无拘束地交游,并且谈论各种事情,好像跟同性的朋友谈论一样。虽然她和我有相似的地方,但我在她的声音、言语和思想当中仍然发现了女性的成分,热烈地温柔地感动了我。

此外,我看出安娜如何恬静、如何灵巧而自然地来参与我们的生活,适应我们的习惯。这简直使我有些惭愧,因为过去我的一些朋友,凡是暑期中来我们家里做客的,都有些顾虑,带些客气;就是我自己在回乡来的头一天也是有些无必要地慎重和拘谨。

有时候我很惊异安娜对我并不要求什么礼节,就算我在谈论时有冒失的地方,她也毫不介意。反之,我如果一想起海莲娜·克尔慈,就是在最热烈的谈话时,我对她也只能说些谨慎而尊敬的话。

海莲娜这些日子好多次到我们家来,她似乎很喜欢妹妹的女朋友。有一回,我们一起到马太叔父家做客。花园里摆着咖啡和点心,还有醋栗酒,我们或者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孩子游戏,或者在花园的路径上文雅地散步,这些路径十分洁净,本来就已使人不敢胡行乱走。

看见海莲娜和安娜两个人在一起,而且同时跟她们闲谈着,这在我是觉得奇怪的。海莲娜·克尔慈的态度很神秘,我同她只能说些浮泛的话,可是我必须用最温雅的语调说话;我跟安娜却能毫不顾忌、毫不紧张地谈论些最有趣味的事。我跟安娜谈天,谈得很舒适而自然,可是我的眼睛总是不时偷偷地从她身上离开,偷看另一位更美貌的姑娘,这位姑娘的面貌使我快乐,但永远不能叫我满足。

我的弟弟佛理慈觉得无聊,他吃够了点心之后,便提议几样粗野的游戏,这几样游戏不是人家不赞成,便是玩不久就停止了。有一次他把我拉到旁边去,向我诉说这个下午过得无聊。当我把肩膀耸一耸时,他告诉我一件事,使我吃了一惊:他说他的口袋里有个大花炮,他打算在姑娘们例行的告别时把它放了。我用极恳切的请求,才打消了他的计划。于是他跑到大花园的偏僻角落去,躺在醋栗树丛下面。当我同别人讥笑他那小孩子脾气的愤懑态度时,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虽然他使我难过,而我对他仍然是很了解的。

两位堂姐妹是容易应付的。她们没有娇生惯养的脾气,甚至对于那些早已过时的笑话,她们还觉得津津有味。叔父喝了咖啡之后就走开了,贝尔达婶母最喜欢同绿蒂谈话;我和她谈了蜜渍浆果制造法之后,她就不找我谈话了。因此,我便和这两位姑娘坐在一块儿,在谈话停顿当中,我寻思着:为什么人们跟心爱的姑娘谈话,比对另一个姑娘谈话要更困难得多呢?我极愿意向海莲娜表示殷勤,可是我想不出怎样去表示。我只好从好多玫瑰花当中摘了两朵,一朵送给海莲娜,另一朵送给安娜。

这是我假期内完全没有烦恼的最后一天。就在这第二天,我听到城里一个泛泛之交的朋友说,最近克尔慈姑娘同某某家来往得很勤,不久就要订婚了。他说这件事是夹杂在其他新闻当中说出来的,我留心着使他不能在我态度上看出什么破绽。不过,即使这话只是一个谣言,但原来我对海莲娜也不敢存有很大希望,现在我更确信我不能得到她了。我心烦意乱地回来,奔进房里去。

因为环境的关系,悲哀在我的快乐青春里是不会长久的,不过我在许多日子当中却失去了乐趣。我在森林里僻静的路径上散步,长时间忧郁而无思想地在家里各处绕圈子,晚间关起窗户,拉着提琴来发泄我的幻想。

“你有病吗,孩子?”爸爸对我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患失眠症。”我回答说。我并没有说谎,我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不过他对我说了几句话,这些话我以后时常还能想起来。

“晚上睡不着,”他说,“这真叫人讨厌。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事可想,那么失眠也还可以忍受。躺着睡不着时,容易使人厌烦,而且容易想起一些烦恼的事情。不过这时可以运用自己的意志,可以想一些好的念头。”

“可以做得到吗?”我反问着。因为我近年来对于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已经有点儿怀疑。

“是的,自然可以做得到。”父亲加重语气地说。

经过了好几天沉默和悲哀的日子之后,我又开始把自己忘记了,把烦恼忘记了,我又快乐地和别人一起生活着。我还记得开始快活的那一刻:我们一块儿坐在起居室中喝下午的咖啡,只有佛理慈没在那儿。别人都是快活的,滔滔不绝地说话,而我紧闭着口,什么话也不说,虽然在我内心里我已趋向于需要谈话和交际。我和其他的青年一样,也用一面沉默的围墙和拒人的骄矜,把我的痛苦掩藏起来。我们家里的习惯好,别人不来扰乱我,也尊重我鲜明的消沉态度,而我又不能决定把我的围墙拆除下来,只好装着那态度,这是必要的和纯真的;我的自制只能支持很短的时间,我自己也觉得讨厌而可羞。我们正在沉静地喝咖啡时,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喇叭声,一种雄壮的、急远的、挑战似的音调,一刹那间便使我们都由椅子上站了起来。

“起火了!”我妹妹吃惊地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