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青春(第6/10页)

可是我的血液仍然激荡着,仿佛觉得在微温的风里,有个姑娘以纤巧的手和棕色的头发摸触着我。因此,这深夜的散步既不令我疲倦,我也无睡意。我走过草场,走到河边,脱下衣服,跳进清凉的水里去;急速的河水立刻逼我挣扎着,我用力地抗拒着。我逆着水流游了一刻钟,躁热和愁闷随着清凉的流水从我身上消散了。当我感到凉快时,也觉得疲倦了。我不管身上潮湿便穿上衣服,我想我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

过了几天的激动生活之后,我渐渐觉得家乡的生活平淡无奇。我过去在外奔波漂泊,从这城走到那一城,混在各色各样的人们当中生活,在工作和梦想之间,学习和夜饮之间,有时是面包和牛奶的生活,有时是书籍和雪茄的生活,一月跟着一月过去了。在这里,则是和10年前或20年前一样,这里的日子在一种无声无息、单调的节拍当中度过。已经变成了外地人的我,习惯于一种不规则的复杂生活,现在又适应于这里的生活了。好像我原来就没有离开一样,对于几年来我完全忘记了的人们和事物,我都发生兴趣,而且我也不惋惜我从异乡得来的东西有什么损失!

日子仿佛夏天的浮云轻快无踪地飞逝了去。每一天每一时都像绚烂的图画,使人迷醉地闪耀着,不久便剩下梦幻般的余味。我到花园浇花,跟绿蒂一起唱歌,跟佛理慈一起玩爆竹,同母亲谈着异乡的城市,同父亲谈些世界上新发生的事情;我读歌德和雅可逊的著作,事情一件件地过去,毫不冲突的,可是没有一件是重要的。

那时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就是海莲娜和我对她的恋慕。可是这事情和其他的事情一样,在几点钟前能使我激动,再过几点钟也许就消沉下去了。唯一不变的,只是我的愉快的生活感,像一个游泳家的感觉一样,在那平滑的水中悠闲而无目的地,既不疲劳又不焦虑地游着。森林里的喜鹊叫着,覆盆子已经成熟了,花园里开着玫瑰花和火红的金莲花,我混在其中,觉得这个世界是光辉美好的。我很惊异,什么时候我才会真正像个大人呢?年老时会变成如何呢?

一天下午,有一只大木筏由城里漂来,我跳上去,躺在一堆木板上,向下游漂浮,在几个钟头当中经过许多田园和村落,并经过几座桥洞。微风在我头上吹拂,燥热的云层中传出轻雷声,清凉的水在下面浮着雪白的泪花。于是我想象着克尔慈在我身边,我把她诱走了,我们坐着,手挽着手,谈着世上的繁华乐事,由这里一直到荷兰那边去。

当木筏流到下游远处的山谷,要离开木筏时,我才赶快跳到水里,水直浸到我的胸部。可是在回家的路中,天气炎热,身上的湿衣,渐渐被体热烘干了。我走了很久的路,身上蒙着灰尘,疲劳地回到城里来。我在进城头几个屋子竟遇见了海莲娜·克尔慈,她穿着一件红色上衣。我向她举了举帽,她点着头,我又想到刚才梦想她如何同我拉着手在河里航行,她如何亲密地称呼我。在那个晚上,我又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我觉得我是一个糊涂的计划家和梦想家。我在睡觉以前,拿出那根上边画着两只吃草的鹿的烟管,读着维廉迈斯特,一直到11点以后。

第二天晚上8点半左右,我和弟弟佛理慈爬上那个高山。我们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裹,轮流提,包里装着一打重量的爆竹,6个烟火,3个大炸炮,还有其他各种小的火炮。

天气是温和的,蔚蓝的天空里充满着轻飘秀丽的浮云,在教堂塔上、山顶上飘过,时时把初现的、苍白的星光遮盖住。我们在高山上休息了一会儿,从山上向下看,河流所经过的狭窄盆地,沉浸在黄昏的暮色当中。当我眺望附近的村落、桥、磨坊堤和那狭长的围绕着树丛的河流时,那个美丽的姑娘的倩影,又偷偷地浮现在我的思想当中。我希望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幻想着,等待月亮升起。可是这事无法如愿,因为弟弟已经把包裹打开,在背后放了两个爆竹使我吓了一跳。这两个爆竹是他用一根绳子结在一起,捆在一个竿子上,紧靠在我耳边放起来的。

我有些生气,可是因为佛理慈太忘情地笑着,太快活了,我也就很快地跟着快活起来,跟他一起放爆竹。我们连续把3个特别大的炸炮放了,那猛烈的炮声,在谷上谷下奏出悠长的、滚动的回声。随后放火炮、高升炮和一个大的火轮炮,最后我们慢慢地、一个个地把美丽的烟火射上黑漆的天空。

“这样好看的烟火好像是奉献给上帝的礼物,”弟弟说道,他像平常一样说着譬喻的话,“或者好像人家唱一首好听的歌,可不是吗?这是很庄重严肃的。”

回家的路上,走过木材行的院子时,我们给那只守院的恶狗扔去最后一个火炮,把它吓得汪汪叫,在我们身后足足狂吠了一刻钟。随后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带着乌黑的手回到家里来,好像两个顽童做了一件开心的顽皮事情一样。我们夸大其词地向父亲和母亲诉说夜间散步的乐趣、山谷的风景和天上闪烁的星光。

一天早晨,我在窗前洗刷烟斗,绿蒂跑来叫着说:“我的女朋友今天11点就到了。”

“安娜·伊白格吗?”

“是的,我们去接她好吗?”

“好的。”

这位被期待的客人的来临,并不怎样使我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念过她。但是我无法推辞不去接她,于是,不到11点我便同妹妹去到车站。我们来得太早了,在车站前面走来走去。

“也许她是搭二等车来的。”绿蒂说。我怀疑地看着她。“有可能,她虽然生长在富有的家庭,可是很朴素。”我起了一种反感。我想象着一位富家小姐,她娇纵的态度和她华丽的行李;想象她由二等车厢里出来,她会觉得我家那所雅致的屋子太寒碜可怜了,我本人也不够文雅。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车,那她最好不要下车,你明白吗?”

绿蒂不高兴,正要责备我时,火车已经进站,停住了。绿蒂连忙跑过去,我慢吞吞地跟着她,看见她的女朋友由第三等车厢里走出来,带着一把灰色的绸伞,一张披肩,一个俭朴的手提箱。

“这是我的哥哥,安娜。”

我向她行了礼。虽然她搭的是三等车,但我还不知道我替她提箱子时她会作何感想,所以那只箱子虽然很轻,我没替她拿,只招呼一个挑夫,把箱子交给他。然后我陪着这两位姑娘走进城里去。我诧异她们的话竟能说得那么多。不过我是很喜欢伊白格的,虽然她长得并不美丽,使我有点儿失望,可是她的面庞上和声调里都含有一种令人惬意的风韵,逗人喜欢,而且充满自信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