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1页)

学校里有一个叫彼得·庞赛特的男孩,比詹姆斯大一岁,每个孩子都喜欢捉弄他。他和大家没什么不同,不胖也不瘦,五官端正。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长得也足够强壮,像其他孩子一样,扔球、跳水沟这样的事一样不落。他的父亲是个木匠,母亲能烤出美味的蛋糕,而他们的房子也不是村子里最寒酸的。但是,好比蜜蜂在特定的花上看到了某些记号,孩子们也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成人无法看见的记号。他们放肆开他玩笑,百般刁难、辱骂他。他们偷走他的午餐,丢进河里,朝他的背上扔粪便,污蔑他和农场里的动物私通、偷窃其他孩子的弹球和钱币还诅咒他们生病。他们不仅残忍地折磨他,还恶毒地指控他犯下累累罪行。最臭名昭著的窃贼指控他偷窃,踹他的人反而指控他踢人;那些设下圈套、扒下他马裤的人——这种事情每年冬天至少都要发生两次,八成会指控他用这种行为攻击他们。他们用甜言蜜语哄骗勒吉特小姐,更有甚者会胆大妄为地哄骗凯特先生,希望让他们的受害者挨一顿痛打。通常,他们都能得逞。彼得·庞赛特四仰八叉地躺在教室前面的椅子上,凯特先生从登贝恩夫人肖像旁的钉子上取来一根皮带抽打他——那可是一条半码长、被风干的皮带。

詹姆斯没有参与这些打闹,虽然他会远远地看着他们,蹙起眉头,一脸怀疑。勒吉特小姐将这样的举动都视为慈悲心肠的证据。彼得自然也是如此。他极度渴望一位盟友,频频向詹姆斯眉目传情,为了这份爱,他甚至做出一些从未因贪心或胆怯而做出的事情。他会偷窃少量的食物,或从父母床下的盒子里偷钱。对于这些礼物,詹姆斯完全看自己是否想要这件东西本身来决定接受或是拒绝。满怀希望的彼得·庞赛特颤抖着,而折磨他的人则望而却步。

一个月过去了,孩子们观望着形势。第二个月,他们仍然犹豫不前,就好像詹姆斯在那个男孩周围画了一个圈,虽然孩子们的脚趾尖踩在圆圈边缘,却没有一个人敢迈进去

最后,他们还是迈进了圆圈。那是一个礼拜五的早间休息时间,还有一个礼拜学校就要因为干草收割而闭园了。那天,彼得正蹲在詹姆斯的旁边,靠着修道院的墙玩弹珠。铁匠十岁的女儿基蒂·盖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姑娘,她开始朝彼得·庞赛特的腿上扔石头。詹姆斯听见了声响,也听见了彼得的喘息声。他看了看彼得,又看了看基蒂。女孩的眼睛盯着詹姆斯,然后慢慢地放下手去抓第二块石头。詹姆斯转过脸,轮到他滚弹珠了。彼得小声说:“杰姆?”然后又大声喊道,“杰姆!”可是无人应答。基蒂懂了,就算不是完全明白也足够清楚。她大喊一声,扔出了石头,又狠又准地打在了受害者的脸上。他的下嘴唇裂开了,像是瞬间绽开了一朵血红的玫瑰花,天鹅绒般的花瓣翻滚着,飞溅到他的衬衫上。

勒吉特小姐从教室的窗户目睹了整件事情。她瘸着脚,摇摇晃晃地从教室门里出来,一脸的怒气,手里拖着皮带。她担心自己还没赶到,大家就一哄而散了。但是,基蒂被彼得·庞赛特的脸给吓呆了,直到火辣辣的皮带抽在她的背上,她才知道勒吉特小姐过来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将女孩击倒在地,但基蒂不是勒吉特小姐真正的目标。她一瘸一拐地匆忙走向彼得·庞赛特所站的墙壁,而他的那位背叛者正在此处镇静地看着她走过来。她最想做的就是用皮带抽他的脸,这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她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举起皮带,但当他们四目相会时,她的愤怒消失了。他的眼睛比那田野中的矢车菊还要湛蓝,没有一丝恶意。这不是此前她在他身上看见的善良,但也并非善良的反面。他们彼此凝视了几秒钟。随后,她转过身,揪着彼得·庞赛特的衣领,将他带进了教室。这个男孩,就像某个任人宰割的玩物,在她的身旁鲜血直流,号啕大哭。

收庄稼的时候到了,村子里的人就像一支即将参战的军队,做好了准备。乔舒亚·戴尔在自己能负担的范围内雇用了帮手。男人一天九便士的酬劳还包饭,女人和男孩一天一便士。多年来,当地的佃农一旦赚完了公共牧场中属于他们的那份钱后,就会来给戴尔帮忙。路上时不时就会出现陌生人:士兵,甚至还有水手、逃兵、瘸子,或是岱丁汉姆、丰特努瓦和卡洛登领完军饷的士兵。

1749年收庄稼的时候,寡妇戴尔去给工人们送面包和苹果酒时突然中风。还是詹姆斯被派去看茶点时发现的她,她就像一堆待洗的衣物般瘫在路上。这幕场景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围着她走了两圈,观察她肥胖的小腿、亚麻帽子下掉出的头发以及那充血的大圆脸。一只大苍蝇在她的颧骨上萦绕。

他等了等,看她是否还在动、会不会死掉。她的嘴蠕动着,发出无声的哀求。他从一瓶掉落的酒壶中喝了酒,一些液体溅在了他的下巴上,随即他便去找他的母亲。

八个男人拖着沉重的靴子,气喘吁吁地将寡妇抬回了农舍。他们将她放在客厅里带脚轮的矮床上,然后派人去请教区牧师。牧师叫来了助理牧师,助理牧师汗流浃背地从地里赶来,为临死的人诵读祈祷文。全家人站在床边,等待着她离世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像是一袋被缓慢而又吃力地拖过石板路的煤炭,不过到了晚上,她的情况有所好转。查理被派往马达蒂奇去请瓦伊尼先生。

瓦伊尼先生到了。黑暗中,他那匹灰色的母马像牛奶一样发着光。乔舒亚将手里的蜡烛放在母亲的脸边,瓦伊尼为寡妇做着检查,为她放了血,然后说:“让她躺在这儿。如果她熬过今晚,再来找我。目前,祈祷是最好的治疗。”他和乔舒亚喝了一杯苹果酒,然后骑上马驶入黑黢黢的小道。

乔舒亚和伊丽莎白在客厅里熬夜。伊丽莎白做着针线活。整个房子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阵阵的呻吟声。寡妇喘息着,打着鼾。破晓时,她依然活着。因为田里的活需要查理,所以就派詹姆斯去请药剂师。

詹姆斯闲庭信步地走了一小时,来到马达蒂奇。瓦伊尼的房子建在村庄外面,上面覆盖着常春藤。瓦伊尼的姑妈前来应门,她是寡妇的一位密友。她读着一张由莉莎写的便条——上面解释了让男孩跑腿的原因,随即将他领进了屋。她派了一位仆人去请药剂师,然后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孩子。所以,这就是伊丽莎白·戴尔的私生子,她一生抹不去的耻辱。他们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的模样。私生子应该是上帝在世上创造的最卑微的生物。这孩子注视着她,像是把她当成了厨娘。她随即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难道不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孩子,要我告诉你吗?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