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1页)

陌生人凝视了男孩一会儿,随即匆匆朝果园走去,一只鞋的鞋底拍打着路面。

詹姆斯跑进屋里。女人们正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没有人注意到他上了楼。萨拉、莉莎和查理早已换好衣服,他们平日穿的衣服摊在床上。现在,他们长大了,所以屋子用一张窗帘隔开。詹姆斯抚摸着姐姐的羊毛裙,木梳子上有几缕萨拉在阳光下呈金红色的头发。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村里有一半的人都迷恋她,许多树的树皮上都刻着她的名字。尽管乔舒亚大声谈论着他那把大口径短枪以及枪里面装的生锈钉子,但是被强烈欲望蒙蔽的男人和男孩,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找她。

莉莎也有爱慕者,但由于她总是粗鲁地对待他们,于是很多人便去征服更易得手、更加温柔的女孩。实际上,她的心早已被人占据,像占卜杖一样分裂开来,一边指向她的父亲,一边指向她最小的弟弟。

詹姆斯脱掉衣服,穿上皮马裤和亚麻衬衫。他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拥有着这个年龄段高大的身材、结实的骨骼,还有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皮肤。眼神是那样高深莫测,沉默的面容是那样聪慧。有时候,他认为这张脸会说话,告诉他不同寻常的秘密。他望着自己,直至有些晕眩。

他听见木鞋底嗒嗒嗒的踩楼梯声,然后就听见詹妮·斯库尔和他母亲嬉笑怒骂的声音。他走到狭窄的楼梯平台上。詹妮·斯库尔圆圆的脸盘就像切片苹果一样苍白。她已经喝了很多酒,看到男孩似乎让她心里有所慰藉。她弯下腰,笨拙地吻了吻他的脸颊。伊丽莎白说:“现在就出去吧,杰姆。”

果园里,婚礼派对的吵闹声很是嘈杂。客人们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旁,吃着乔舒亚·戴尔的食物,喝着酒。乔舒亚紧裹着自己结婚时穿过的外套,坐在寡妇斯库尔旁边。这个女人身材苗条,神情紧张,戴了一顶完全没什么用处的大帽子。她每次转身和教区牧师交谈时,帽檐都会碰到对方的鼻子。牧师倒是毫不在意,他正汗流浃背地诉说一个没人会用心听的故事。在他身后的草地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波尔图葡萄酒瓶。寡妇戴尔坐在教区牧师的旁边,就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看着叫人生厌。她的旁边是鲍勃·凯奇和他的姐妹阿梅达,这个姑娘正盯着一个陌生人放在手掌里给她看的东西。那个人说话时,她会激动地点着她那漂亮的脑袋。桌子下面,一只脖颈粗大的黑狗正忙着在人们的脚边搜寻食物。

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乔舒亚正沉醉于代替詹妮在海难中丧生的父亲的角色,忙着吩咐在桌子上摆满碗碟。他一瞧见詹姆斯,便叫住他,用一个笨拙的动作将他拉到膝前。新娘咧嘴大笑,踉踉跄跄地走向她的座位。寡妇斯库尔露出了牙龈,从小鸡身上撕咬下一片白花花的肉,将它塞到男孩的唇齿间。他就将肉含在那里,留在舌头上。直到乔舒亚拿起刀来切肉,男孩便从农夫的大腿上滑下来,偷偷走到最近的树边,将肉吐在草丛里。

他迂回走到果树之间的林荫道上,来到一棵古老的樱桃树边,那是果园里最高的一棵树。他脱掉外套,绕着树干转,直到在树皮上找到一个支撑点。他爬上去抓住最低的树枝时,衬衫前面被青苔弄脏了。随后,他摆动着腿,旋转身体,爬上树枝,活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他坐直身子,寻找另一根容易够到的树枝,只见他从一根树枝爬上另一根树枝上,像攀登旋转楼梯一样。当他爬向正在偷吃樱桃的鸟儿时,那些家伙“呼啦”一声飞走了,那动静好似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有时,他会停在树荫中吃樱桃,让果核从嘴里掉出来,弹落到下面的树枝上。看果核掉落时,他发现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树下移动。与此同时,这个动物也看见了他,只见它扬起鼻子,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詹姆斯继续攀爬,他感觉到脚下的树枝弯曲了,现在他必须更加小心。这时,树叶也变得稀疏,接下来,他的脑袋从一团纤细的树枝间探了出来,头像是悬在了空中,他呼吸着气味浓烈的微风,眯起眼睛仰望着太阳,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翠绿的蛋中孵化出来的一样。

他缓慢地转着身体,确定方向。山上的要塞、穆迪的农场、塔形教堂、沼泽地映入眼帘。他转啊转啊,直到看见闪着光亮的白桌子。虽然一小群人围绕着阿梅达·凯奇,不过大多数宾客仍然在吃喜宴。阿梅达解开了围巾,伊丽莎白正在给她扇风。乔舒亚和教区神父一起敲打着杯子,高喊为保守党干杯。萨拉和查理正在逗狗玩,小狗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们,在树林里跑进跑出。一个声音召唤大家来跳舞,原来是那位天寒地冻时在河边拉琴的老人。他的身体像树根一样扭曲,从他的小提琴中拉出一串颤抖的长音符。新郎揽着喧闹的新娘,领着人们开始跳舞。很快,其他人也加入了进来。他们转着圈,时而避让、时而跳跃、时而旋转。就连寡妇斯库尔也不例外,像一张被某种神秘力量推动的小沙发一样在草地上移动着。

一曲终了,跳舞的人气喘吁吁地为自己鼓掌,准备下一支舞。此时,莉莎用手遮住眼睛,手指一边指着某个地方,一边呼喊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呼叫乔舒亚,而他在费劲地张望一番后,大声吼道:“从那儿下来,詹姆斯。小子,你疯了吧!”

詹姆斯以为自己站在很高、很遥远的地方,见他们正指着自己,挥舞着手,用力地向下摆动,好像在驱赶空气,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向更高的地方爬去,爬向两根成V字形的脆弱树枝。他们摆动的手显得更加紧迫。乔舒亚大声吼叫着,那动静就像一门远处的加农炮发出的声音。詹姆斯的身体已经离开树,向前倾斜,众人的呼喊声戛然而止,甚至连他们的手也在身前僵住了。他向外迈出腿,感觉自己仿佛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起来。他的身体画出一条线,那线犹如人的发丝一般纤细。他飞了起来,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飞进绿色的天空,然后便是一片空白,只记得他在飞翔,那段记忆变得模糊,渐渐消失了,唯记得他口中带着铁腥味的鲜血。

“怎么样了,杰姆?”

宾客全都挤进客厅旁边的小房间,寡妇戴尔生病时就躺在这个小房间里。房里仍然还能闻到一股她的气息以及詹姆斯从马达蒂奇带回来的药的味道。人高马大的阿莫斯·盖特在受伤的男孩身旁弯下身子,皱着眉头看着男孩的腿。他的脚像一只宽松的长袜般松松垮垮地吊在那儿;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徒手将它扯下来。阿莫斯转身对众人说道:“大伙没啥事就都散了吧,又不是围观斗狗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