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1页)

众人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看,脸上还带着微微被震惊到的表情,仿佛是酒醒得太快了。

乔舒亚、伊丽莎白、阿莫斯和那位陌生人留了下来。“马利·格默,”那位陌生人说,“听候你的吩咐,夫人。我有一些外科手术的经验。”

阿莫斯单手搭在乔舒亚的肩上,“你和你夫人先离开吧。只需格默先生一个人留下来,那样我做起事会更加干净利落。”

“格默,先生。马利·格默!”

乔舒亚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床沿边上凝视着男孩的脸庞,几秒后,她吻了吻男孩的额头。“哎呀,他很勇敢,”她说,“你们看到他有多勇敢了吗?”

乔舒亚和伊丽莎白离开后,这两个男人把外套脱下来,阿莫斯只穿了一件上等的衬衫。格默则穿着一件虽然有些褪色但仍然很精致的海蓝色背心。他们在床的对面仓促地商量着治疗方案。有几次,铁匠叫男孩放松地躺在那儿。格默发现男孩的确非常放松。

阿莫斯用自己迟钝的手指检查男孩的断骨处。在此之前,他大概续上过二十根断骨,但他从未见过断得如此彻底的骨头。他拖的时间越长,能治愈它的希望就越渺茫。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

“爬树可真是一个愚蠢的行为,啊,杰姆?”

“没错,”格默说,“不过愚蠢的不是爬树,而是从树上掉下来。”

“你不爬到树上去……该死,他要是发出了一些尖叫声我也好过一些,就纯粹地躺着在那儿可不太正常。”

“他从来没有说过话?”

“从未。”

“不过他似乎听得懂别人的话,詹姆斯·戴尔,你能感觉到你的脚已经断了吗?”

詹姆斯往下看着自己的腿,然后看着格默点点头。格默与男孩对视一眼,接着瞧向铁匠。盖特说:“我最好马上开始为他接骨。”

格默举起一只手,“再等一分钟,先生,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詹姆斯,你这儿有什么感觉吗?比如说灼热感?”格默突然拍了拍那只肿起来的脚。男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他正在凝神倾听一颗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他摇摇自己的脑袋。

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眼。格默从床上跳下来,快速地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根蜡烛和一个打火匣。接着他将蜡烛点燃,把它带到床边。

“闭上眼睛,孩子,把你的手给我。”他的语气很慈祥,这也使得男孩第一时间便警惕起来。詹姆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格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随后他觉得格默似乎不断用一根羽毛轻挠着他的指尖。他闻到了一股味道,肉被烧焦了的味道。铁匠说:“够了,格默。”

詹姆斯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指尖上有一道红色的、有烟熏味的伤痕。格默吹熄蜡烛。

“盖特先生,非常有意思,不是吗?”

阿莫斯用手指摩擦着脖子上的胡楂子,“你觉得他是不是因为从树上摔下来所以才失去了痛觉?”

“先生,古怪的地方不仅仅是他没有痛觉,还有一点——他不认为他会感觉到痛。先生,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简直是难以置信。”

“不全是这样,天意如此的话就不全是这样。真正难以置信的事物是一钱不值的,而我相信只要处理得当,这个男孩自然会比戈德尔明的兔女郎更加‘畅销’。其间还得有一个合适的推销员……”

“推销什么?”

“好啦,我亲爱的盖特先生,你似乎很困惑。你还没听懂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这儿有一个最稀奇的怪人,嗯,怪男孩?一个反常的家伙,一个罕见的人,一个……”他压低声音,“……商品。”他笑了笑,以一个古怪的动作将头往后甩,“天哪,但是今日确实令人大吃一惊。盖特先生,你有没有发现生命其实也很撩人?”

铁匠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这是他将蹄铁拉直时的表情。“乔舒亚·戴尔可不会出售自己的儿子,永远都不会。先生,这是我能告诉你的。现在我们得为他接骨了。开始吧。现在先抓紧他!”

阿莫斯站在床尾,抓住男孩的脚。格默耸耸肩,脱下假发,露出参差不齐的短发,“如你所愿,盖特先生,纵然我觉得我们不需要用武力困住他。”

他把男孩困在怀中,“开始吧!哈!”

两周以来,詹姆斯都躺在带有脚轮的床上,看着光线在被刷成白色的墙壁上滑过、消失。蜜蜂、苍蝇和蝴蝶缓缓飞过敞开的窗户进入屋里。他的腿用两块修建牛棚时留下的夹板固定着。小鸡就像在任何东西上拉屎一样,曾在某个时间把屎拉在了夹板上。詹姆斯抠下这坚硬的黑白色排泄物,将它弹向对面的墙。他曾连续三天发烧,随后烧慢慢退了。在记忆里,在睡梦中,在清醒时的幻想中,这次坠落就是轴,他缓慢地围绕着它旋转。有两次,当他独自一人在长夜里与蜡烛为伴时,他重复着马利·格默的试验。他还曾当着莉莎的面这样做,惊恐万分的她迅速拉开他的手。因此,他收集到了证据。

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对他的腿恢复神速感到吃惊。瓦伊尼来访时,用了半个小时给这个男孩检查身体,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种事情。勒吉特小姐还带来了一篮从她院子里摘下的草莓。伊丽莎白来给他送饭,看着他吃饭,端详着他,好像她在试图找出他不对劲的地方。一天早晨,寡妇笨拙而又缓慢地走进来,用她的手指蘸了蘸夜壶里的液体,嗅了嗅,然后怒视着他。格默还没有来过。他倒是希望格默会来。

莉莎是他这里最常来的访客,给他带来从当地报纸上抄来的文章。她坐在床尾,尽力带着一种戏剧性的腔调用闲聊的语气读出来,赋予那些穿梭往来的船舶和贵族生命。牛瘟又爆发了;一位教友会信徒在圣菲利普斯公园遭到了持枪抢劫;一位老妇人将蜡烛放在窗帘旁,被活活烧死。爱尔兰人约翰·法尔斯被宣告死亡,他的人生中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件,就是他在就餐时喝了两夸脱的威士忌,后来还能自己走回家。

莉莎能够感觉到他在聆听,透过这些琐碎的信息窥探外面的世界。当她读完后,便和他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告诉他这一天里,她见过谁,谁向谁说过什么话。她向他提问,然后又自己回答它们。这是这些年发展出来的自问自答模式,人们都是这样和詹姆斯聊天。她发现这样能让人心平气和,毕竟全家人早就不指望他开口说话。所以一天晚上,当她坐在床尾给他按摩腿时,他竟然回答了她的问题。这让莉莎转头望向门口,看看是谁进来了。他仅仅回答“是”或“不是”,后来两人都想不起他所说的第一个词,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他的沉默就像一面巨大的玻璃就此破碎。不到一分钟,所有人都围拢在他的床边。莉莎说:“问他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