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9/29页)

我穿上一件从工作服里找出来的旧夹克,然后和其他人一起玩纸牌,不过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些什么牌,因为我只想去上甲板上看看两军对峙的情形。不久后,也就是下午三点之前,我们感觉到战舰在改变航向。霍奇斯先生已经有二十几年的航海经验,他点点头并说敌我开战在即,然后问我能否做一次祈祷——请求上帝能护佑我军取得最终的胜利。我顺口说了一些句子,当然那是一段十分凌乱的祷告词,现在,即便是为了救自己一命,我也无法将它重复一遍。但是舱房里的其他人都低着头,舱房里还有两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夏特先生,以及一位因患有梅毒、病重得无法上战场的斯托尔。不过遗憾的是戴尔并没低下头。我的“阿门!”消失在敌人的炮火声里,当可怜的老阿奎隆号被炮火击中时,我感觉到整个船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事后我才知道,当我军不断逼近法军防线时,韦斯特少将的分舰队成了敌军舷侧炮的靶子。在我们觉得船再次改变航向之前,船体又挨了两次相隔四五分钟的炮击。“现在!”霍奇斯先生突然间变得十分好战,才将一名伤员的手包扎到一半便跳起来大喊道,“现在我们要把他们的鼻血打出来!”这真的是一道神谕,因为话音刚落,我们的大炮便开火了。上帝啊!他们怎么能做到一直不停地开火!从上甲板到最下层的甲板都在震动,灯光因此变得忽明忽暗。每架舷侧炮开火时,炮架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还能听见有人跑去弹药库时那砰砰作响的脚步声。

那时我已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我记得我的嘴唇很干,但我不会装成一副不害怕的样子,我不懂这艘船怎么能经得住这种摧残,也不明白怎么还有人能活着站在上甲板上。事实上很多人都战死了,而且不断有伤兵被送进舱内的医务室里,他们有的在尖叫,有的陷入了昏迷,有的则以值得推崇的坚强意志忍住了伤痛。不一会儿,舱房里就变得拥挤不堪、寸步难行了,因为地板上躺着许多可怜的家伙。不断能听见他们的叫喊声“医生!”而且许多人,甚至包括一些年纪较长的都在呼喊着他们的母亲。

詹姆斯·戴尔在伤员间来回穿梭,他始终没有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不曾停下来休息片刻,甚至没有擦过额头或是喝口水。我们把伤得最重的伤员交给他——那些晃晃悠悠的手臂、被压碎的腿和破开的肚皮。他则不断切割、缝补、将内脏推到原来的位置。牧师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他绝对是乐在其中的,而这一幕也证明了他的医学天赋。我不相信有人在切割人体时会比他更加头脑清醒;他们的手也不会比他的手更加平稳——当然不算此刻,毕竟整个世界都晃动得厉害。

我突然发觉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然后看见德雷克先生在那儿呼叫着舰长受伤了,唤船医上去照料他。芒罗先生现在连自己都照料不了,哪里还能去照顾舰长,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您朋友的身上。我本打算继续留在医务室里照看伤员,但是德雷克先生说可能舰长那儿也需要我,因此,我发现自己跟着戴尔一路往上面走。

炮甲板上扬起了滚滚的灰色烟尘。敌我双方的每座炮台都以其最快的速度在发射炮弹,以至于炮管的动作显得十分激烈。它们像受惊的小马般高高跃起,然后以惊人的力量反冲回来。

有几处地方,我们被迫从尸体上跨过去。其中包括一个小男孩的尸体——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了可怜的威廉·奥克斯的面孔,他在开战的前一天才度过他的十岁生日。我不知他的死因是什么,因为他除了眼睛上方有一个小擦伤外,身上没有任何其他伤痕。

上甲板上的伤亡人数更加庞大,当我们进入上层后甲板区时,鲜血溅到我们的袜子上。不断有炮弹呼啸而过,我甚至坚信我不可能再活着走进船舱,我的死期到了,因为人类不像是能在如此致命的气氛中存活下来。事实上,我脑子里当时有一个不理性的想法:所有法国海军都以干掉我为荣。不过我后来才发现,对于战场上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想法。当然这也是一个不愉快的想法,因为当炮弹来袭时,你得想办法展现出绅士风度。也就是说,这时候你既不能躲起来也不能在地上爬,尤其是当你身旁有这么一个家伙——明明是正在穿越死荫的幽谷[6],他倒像是在瑞内拉花园漫步。

可怜的雷诺兹舰长躺在德雷克先生的怀里,旁边有一堆海军的尸体。舰长的左腿完全断了,德雷克先生说断肢一定是掉进海里了,因为他到处找都没找到它。舰长问芒罗先生在哪里,我说他还在下面忙着救人。舰长当时笑了笑,然后说他很开心见到戴尔先生,因为他确信戴尔知道他情况如何。他问道:“我会活下来吗?”戴尔回答说他能活下来,因为那条腿断得十分干净,伤口上没有很多脏东西。舰长对他表示感谢。正当我们将他抬进船舱内,敌人的一颗炮弹击中了后桅,木头的碎片溅在上层后甲板区里,其中一个碎片击中了我的眼睛。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起初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不知为何我和雷诺兹舰长都回到了船舱里。正如戴尔所言,舰长最后活了下来,并以“黄旗上将”的身份退休了。至于那场战役,牧师先生,您知道它是如何结束的,您也知道可怜的宾上将的结局。敌军突然停止进攻,顺风撤退了,离开我们的射程后便重新排列了阵型。他们的速度比我们快,上将也没有下令追击敌人。说实话,我们的战舰也受创严重,不过不论如何我们都该立即追上去,但那时我们很高兴能有这么一段缓战期。当然没人会指责英国海军不敢打仗,因为他们都是无所畏惧的战士。我相信他们甚至不曾想过阵亡这个字眼,他们只活在当下,未来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在直布罗陀那儿,我和舰长以及一些因身体状况而无法承受回航的船员一起下了船。当我被抬下船,从医务室旁路过,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您的朋友。当时我恰好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看了一眼室内,清楚地看见他正在解剖一只人手。不过我那时有些发烧,也有可能看错了。然而我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这可能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大约两年后,我在伦敦的坦普尔巴附近又看见了他。当时他和一位上了年纪、有些微胖的绅士走在一起,我太太告诉我,那人是著名的亨特兄弟当中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