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命运中的热石头(第2/4页)

为了打破围绕他们的静默与静止状态,她放开了握在手里的门把。这个简单的手势足以使吕西亚诺不用再等待。他现在从她的脸部表情看出她没有走神,她没有害怕,她会给他要什么做什么。他轻快地走进屋,仿佛不愿意让香气吹散在空气中。

一个风尘仆仆、肮脏的男人在这个壁虎做梦也要变成鱼的时刻,走进了比斯科蒂的屋子,石头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吕西亚诺进了比斯科蒂的家。这会要了他的命,他知道。他知道当他从这幢房子出来,街上又会全是人,生活带着它的法律和它的争斗又开始了,他必须付出代价。他知道人家会把他认出来的。人家会把他杀了。回到这个村子,走进这幢房子,这就要引来杀身之祸。这一切他都想到的。他选择了在这个暑气熏蒸,即使猫也被骄阳晒瞎眼睛的时刻进村子,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街上不是阒无一人,他就是连广场也走不到。这一切他都知道,就是肯定会遭遇不幸也没有使他有过颤抖。他走进了那幢房子。

他的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习惯暗影。她是背对着他。他跟随她走进一条好像走不完的走廊。然后他们到了一个小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墙上的凉意对他好像是轻轻的抚摸。他那时把她抱在怀里,她不说什么。他给她脱衣服。当他看到她这样一丝不挂在他面前,他禁不住喃喃地说:“菲洛美娜……”她全身颤抖。他没有注意到。他得到了满足,做了以前起誓要做的事。他经历了他想象过一千遍的这一幕。十五年监禁生活想的就是这件事。他总是相信当他脱去这个女人的衣服的时候,有一种比肉体欢乐更大的欢乐会使他激动不已——复仇的欢乐。但是他想错了。没有什么复仇。只有两只大奶子,抓在他的手心里。只有一种女人的香气,弥漫他的身子四周,持久不散,温热。他以前那么渴望这个时刻,现在他沉浸其中,迷失了,忘记了世上其余的一切,忘记了太阳、复仇和村民的乌黑眼睛。

当他在大床的新鲜床单里抱住她时,她像个处女叹口气,唇上露出微笑,表情惊奇淫猥,毫不抵抗地任人摆布。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一辈子就是被别人一边提起一边吐唾沫的“强盗”。他靠偷鸡摸狗、掠夺旅客财物为生。可能他也在加加诺的大路上杀死过几个可怜虫,但是这些事不能肯定。无法证实的故事到处流传,实在是太多了。只有一件事是有根有据的:他的生活“荒淫无度”,大家必须远远躲开这个人。

在他的光荣年代,也就是说他的无赖生涯处于巅峰时,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经常上蒙特普西奥来。他不是生在村里的,他喜欢这个地方,来这里过他的好时光。在镇上他遇见了菲洛美娜·比斯科蒂。这位出身于一个普通但是光荣的家庭的少女萦绕他的心头久久不去。他知道自己受名声所累,没有希望娶她为妻,于是他就开始对她生出欲思,就像无赖对待女人一样。占有她即使只是一个夜晚也好,这种思想使他的眼睛在白昼将尽的热光下灼灼发亮。但是命运不允许他得到这种粗暴的欢乐。一个普通的早晨,五名宪兵到他歇息的旅舍候着他,不由分说把他逮走了。他被判了十五年徒刑。蒙特普西奥把他忘了,很高兴摆脱了这个斜眼贪看村里少女的孬种。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在牢里有的是时间去重新思考他的人生。他以前有过小偷小摸的行为。他做过什么吗?没有。他生活中有过什么值得他在监狱里去回忆的?没有。一个人生就是这么过去了,毫无所为也毫无风险。他没有期望什么,也没有错过什么,因为什么也没做过。他的生存只是一片无聊的海洋,逐渐地,他对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的欲念倒像是唯一的岛屿,也使其余一切都存在了下来。当他在街上颤着身子跟随她,他觉得自己活活要窒息过去了。这使其余一切都有了意义。那时,是的,他对自己发誓,出狱后要满足这个粗暴的欲望,他至今唯一有过的欲望。不计任何代价,占有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然后死了也甘心。其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从菲洛美娜·比斯科蒂家里出来,没有跟她交换过一句话。他们并排睡了一觉,让爱的疲乏侵入身子。他睡得很沉,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睡了。全身感到一种宁静的睡意。肉体极度松弛,心满意足的午睡,人毫不惊慌。

他在门前找回自己的那头驴子,驴身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这一时刻他知道倒算账的齿轮啮合了。他在走向死亡。毫不犹豫。热气已下降,村庄又恢复了生命。邻近房屋的门口,几个小老太穿了黑衣,坐在摇晃的凳子上,正在低声议论这头驴子怎么怪怪地出现在这里,纷纷猜测主人可能是谁。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一出现,把这些女邻居吓得噤若寒蝉。他在心里暗笑。一切跟他预想的一样。“蒙特普西奥的这些傻瓜没有改变,”他想,“他们以为怎么啦?以为我怕他们?以为我现在要设法逃出他们的手掌?我再也不怕谁了。今天他们将要把我杀了。但是这也不够叫我害怕。我要是怕也不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了。我是打不着的了。他们到底懂不懂?他们要打也打不到我了。我享受过了,在这个女人的怀抱里,我享受过了。一切都到此为止还更好,因为此后的生活会平淡无奇,叫人提不起精神。”想到这里,他有了个主意,要做出最后的挑衅,迎着女邻居的窥视的目光,向她们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站在门槛上堂而皇之拉裤裆。然后他骑上驴背,走回头路。他听到背后老妇人群情激动。这条消息一说就飞快传了开去,惊动了每幢房子,从平台到阳台,通过这些牙齿不全的老嘴巴辗转相传。传言在他的背后愈播愈广。他又通过蒙特普西奥的中心广场。咖啡馆桌子已经摆了出来。有几个男人分散在各处谈论。他经过时大家都闭上了嘴。在他背后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是谁?从哪里出来的?有的人那时把他认了出来,谁都不敢相信,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是的,就是我,”他经过这些惊呆的面孔前这样在想,“别花那么大的劲盯着我看。就是我。不用怀疑。你们急于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否则让我过去,但是别睁着野兽的眼睛瞧着我。我在你们中间穿过,慢慢地,我不想逃跑。你们是苍蝇,又肥又丑的苍蝇,我手一挥把你们都赶走。”吕西亚诺继续往前走,往新街下去。一群不声不响的人现在跟在他的后面。蒙特普西奥的男人都离开了咖啡馆露天座,女人在阳台上弯下身子,呼唤他:“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是你吗?吕西亚诺?你这个猪崽子,色胆包天还敢回这里来。”“吕西亚诺,抬起你的乌龟头,让我看看是不是你啊。”他一声不回答。始终盯着天边看,面色阴郁,不慌不忙。“女人叫喊,”他想,“男人动手。这一切我都料到了。”人群愈来愈逼近。现在有二十来人紧跟着他走。新街沿途有几个女人从她们家的阳台上,从她们家的门槛上呼唤他,同时把她们的孩子夹在大腿之间,在他经过时划十字。当他经过教堂,在几小时前遇到唐乔尔乔的地方,一个特别响亮的声音吼叫:“马斯卡尔松,今天是你的死日。”只是那时候他才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来,全村的人都可看到他的嘴唇上露出可怕的挑战的笑容,叫他们大家心里发寒。这个微笑表明他知道。尽管这样他还是鄙视他们。他已经得到了他来这里寻找的东西,他带着这份欢乐直至走进自己的坟墓。有几个孩子被这个外来人的狞笑吓得哭了起来。这些妈妈异口同声,不由说出这句虔诚者的咒语:“这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