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洛可的诅咒
伊玛科拉塔分娩后从未恢复健康。仿佛老处女的全部精力都被那次肉欲吸收尽了。这个苦命人,生活已使她习惯过平静无聊的日子,生育实在是一件过于重大的事件。分娩后的日子里她的身体一蹶不振。人明显消瘦下去。竟日躺在床上。时时向婴儿的摇篮投去畏惧的目光,不知道怎么办。仅仅有时间给新生儿起了一个名字:洛可。此外她也没做什么。做个好母亲还是坏母亲,甚至想也没有想过。下面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在她身边多了一个生命,在襁褓中手脚乱动,一个生命要求抚养,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去满足这个什么都要的胃口。最简单的方法还是去死……她也就在九月一个没有亮光的日子这样做了。
唐乔尔乔又被叫唤来了,整夜给老小姐守灵,这也原是他的职责。几个邻家妇女自告奋勇给她洗身穿衣。小洛可被人放到了旁边的房间里,那一夜在祈祷和昏沉迷糊中度过。天蒙蒙亮,有四个汉子来抬尸体,其实她那么瘦,两个也就够了,但是唐乔尔乔不依,这是体面问题。守夜的妇女走近尚巴奈里神父,其中一个问他:
“那么,神父,是您做吧?”
唐乔尔乔不明白。
“我做什么?”他问。
“您很清楚,神父。”
“你在说什么?”神父不耐烦了。
“把这个孩子处死……是您做吧?”
神父呆着说不出话。老妇人见他不响,胆子大了,向他解释说村里的人认为这样做最妥当。这个孩子是一个无赖生的,他的母亲刚刚死去。这说明天主在惩罚这种违反自然的结合。还不如把这个孩子杀了,反正他不是正正当当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们也就自然而然想到他唐乔尔乔来做这件事。也可以指出这不是什么复仇或犯罪。他的手是纯洁的。他只是把这个对世界毫无用处的小早产儿归还给天主而已。老妇人说这些道理绝对不带任何邪恶。唐乔尔乔脸色铁青,他义愤填膺。他奔到村子的广场上,开始高喊:
“你们这群不信教的人!这样邪恶的主意居然会出现在你们的头脑里,可见魔鬼已经附在你们身上了。伊玛科拉塔的儿子是上帝的一个创造物,也像你们中间的每个人一样。上帝的一个创造物,你们听我说,你们要是碰一碰他的一根毫毛,就会受到诅咒!你们自称是基督徒,但是你们是畜牲。你们只配我让你们受苦受难,由主来惩罚你们。这个孩子受我的保护,你们听到了吗?谁要是敢碰一碰他的一根毫毛,会招来天怒。整个村子愚昧无知,臭气冲天。回到你们的地里去吧。像狗一样去出汗吧,因为你们就只会做这个。你们要感谢天主隔一阵子下场雨,对你们还是太抬举了呢。”
唐乔尔乔说完话,不顾蒙特普西奥的村民如何目瞪口呆,回去抱起孩子。同一天,他把他带到海岸偏北最近的一个村子圣乔贡多。这两个村子自古以来就是对头。敌对的集团打来打去已遐迩闻名。渔民在海面上频频发生冲突,撕破对方的渔网,或者偷盗白天捕到的鱼。他把孩子托付给一对渔家夫妇,回到自己的教区。有一个星期天,在村子的广场上有一个老好人关心问他把孩子怎么了,他回答他说:
“混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那时准备把他杀了,现在又关心了?我把他寄养在圣乔贡多,那里的人可比你们强。”
整整一个月,唐乔尔乔拒绝主持圣事。不望弥撒,不领圣体,不做忏悔。“哪一天这个村子里有了基督徒,我再尽我的职责。”他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唐乔尔乔的怒气也逐渐平息。蒙特普西奥村民,像犯错时被抓的小学生那样羞惭发呆,每天挤在教堂门前。全村的人等着,低下头。当万灵节的那个星期日到来,神父终于把教堂的各扇门开得大大的,长久以来第一次钟声齐鸣。“我不能因为他们的子孙是傻子而去惩罚死者。”唐乔尔乔嘟嘟嚷嚷说。就这样做完了弥撒。
洛可长大成人。他有了一个新名字,用父亲的姓和领养他的渔夫的姓合并而成,这个新名不久在加加诺山区人的意识中是: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他的父亲是个无赖,靠小偷小摸过日子的盲流,而他则是个真正的盗贼。他只是到了可以为非作歹的年龄时才来到蒙特普西奥。他攻击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偷窃牲畜。暗杀在路上迷失方向的市民。他掠夺农庄,勒索渔夫和商人。好几名宪兵派出去追捕他,但是他们都被发现在大路边上,脑袋中了一枪,裤子剥下,或者像玩具娃娃似的挂在巴尔巴里的无花果树上。他这人粗暴贪婪。传说他有二十来个女人。当他的名声确立,在整个地区称王称霸以后,他像个正人君子回到蒙特普西奥,趾高气扬,面容坦然。这些街道在二十年中没有变化。蒙特普西奥的一切都好像是一成不变的。村子里还是一小堆栉比鳞次的房屋。长长的阶梯弯弯曲曲朝着海的方向下去。穿越这些纵横交错的小路简直有一千种走法。老人从港口到村子来来回回,在这些高耸的阶梯爬上爬下,慢得就像在阳光下偷懒的毛骡,而成群的孩子沿台阶顺势而下从不感到累。村子俯视着海,教堂的正立面朝着波涛。风与阳光年复一年把大理石台阶磨得光泽晶莹。洛可在村子的高处住了下来。他圈了一大块不易进入的土地,盖了一座美丽的寨子。洛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成了殷实的富人。有人有时要求他让本村的人太平度日子,到周围地区去敲诈勒索别人,他总是这样回答他们:“闭嘴,无耻的人。我是你们的惩罚。”
就在那么一个冬季,他去找唐乔尔乔。他带了两个面目严峻的男人和一个目光畏怯的女人。男人带着手枪和马枪。洛可呼喊神父,当神父到了他面前,他要求给他举行婚礼。唐乔尔乔照办。在婚礼进行到中途,他问起那位少女的名字,洛可不好意思一笑,喃喃地向他说:“我不知道,神父。”神父张口结舌呆在那里,心想他别正在给一场诱拐主持神圣的婚礼,洛可又说:“她是个聋哑人。”
“没有姓?”唐乔尔乔还是问。
“那有什么关系,”洛可回答,“她立刻就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家的人了。”
神父还是继续进行仪式,心里却忐忑不安,他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面对天主是要负责的。但是他还是祝福这场结合,最后说出一句长长的“阿门”,好像牌桌上赌徒掷骰子时说:“全靠上帝保佑了。”
这小群人正要骑上马鞍消失时,唐乔尔乔鼓足勇气,喊住新郎。
“洛可,”他说,“跟我待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