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6/12页)
埃德蒙 我可以打赌,他不是无意的。
蒂龙 你总是不往好处想,这是你哥哥做的榜样。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不去管他了。再说我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陌生的外国,还带着四个小孩:我和一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还有两个比我小的妹妹。我的两个哥哥早已离开家了。他们也没法子帮忙,自己维持生活都来不及。他妈的,我们的那种穷法才不是小说里面看了好玩的故事呢。我们家住的是破破烂烂的房子,可是前后还有两次因为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轰出来,家里仅有的几件破家具给扔到大街上。我母亲和姐姐直哭,我也哭,可是我还拼命地充硬汉不让眼泪流出来,因为我是男的,是一家之主啊。只有十岁,你想想看!我学是上不成了。我去做工,我在一个机器工厂里一天做十二小时的工,学做锉子。那个工厂就像马房一样,又臭又脏,下起雨来屋顶上漏水,夏天像烤在炉子里一样。冬天没有火,我们的手都冻僵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又小又脏的窗子,天阴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简直要把腰弯得眼睛几乎碰到锉子上才看得见!你还谈什么做工!而且,你猜我拿多少工钱?五毛钱一星期!我讲真话!五毛钱一星期!可怜我母亲一天到晚到“花旗”45人家帮工、洗衣服、刷地板,我姐姐缝衣服,我的两个妹妹留在家里管家。我们从来没有穿得暖、吃得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有一年感恩节,或者是圣诞节,母亲在那儿帮工的一个“花旗”人家多给了她一块钱赏钱,她回家时就把它全买吃的东西了。我还记得她欢天喜地地抱着我们几个小孩,一面亲着我们,一面快乐得流着眼泪说:“光荣归于上帝,我们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大家都有得吃!”(他用手揩揩眼泪)我母亲真是好人,真勇敢,没有比她更好、更勇敢的人了。
埃德蒙 (受了感动)那是没有问题的。
蒂龙 她一生别的不怕,只怕到老病了,死在穷人院里。(他停了停——接着咬牙带笑地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做吝啬鬼。在那年头,一块钱可了不起啊。你要知道,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大是改不掉的。我到今天还是不得不贪便宜。假使我说这个公立农场的疗养院是上算的交易,你也得原谅我。两位医生都告诉我那个地方不错。你一定要相信,埃德蒙。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并不是一定要你去的,如果你不愿意去。(使劲地)你自己挑好了,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用管它要多少钱!什么地方我都出得起。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离谱。(听他父亲补上这句话,埃德蒙忍不住笑了,怨气全消。他父亲接着滔滔不绝地,做出并不介意的神态)那位专家还介绍了另一家疗养院。他说这家疗养院的成绩是全国第一流的,是一伙有钱的工厂老板捐出钱设立的。病人多半是他们的工人,可因为你是本地居民,你也有资格去。这家疗养院基金那么多,他们不用收多少费,只要七块钱一星期,你可以得到十倍于这个数目的好处。(赶忙加一句)不是我又要叫你去这里去那里,你知道。我不过把我所听到的讲给你听。
埃德蒙 (抿着嘴笑——若无其事地)哦,我懂你的意思。看样子,这是非常合算的事。我很高兴去这个地方。问题不就解决了?(忽然又感觉痛苦和绝望——呆呆地)不管怎样,没什么关系了,不谈也罢!(改换话题)我们这副牌打得怎样?该谁出了?
蒂龙 (机械式地)不知道。大概是我吧。不,是你。(埃德蒙打出一张牌来。他父亲吃了,然后正想从自己手上打出来时,又把牌忘了)不错,也许我小时候那个教训对我的一生影响太深了,让我把钱看得太重,弄到后来把我舞台艺术的前途也断送掉了。(闷闷不乐地)我的儿子,我从来没当任何人的面承认过,可是今晚我心里难过,真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要装什么门面、顾什么面子?花几个大钱买的那出破戏居然那么红、那么叫座,弄得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一味只想靠这q出戏稳稳地赚钱。打那时起,我一年到头就排这出倒霉的戏,等到我觉得不对、想法子排点别的戏时,已经太晚了。观众们早已认定了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不欢迎我演什么别的戏了。他们的眼力可不差啊!我一年一年地演那场老戏,偷懒、不学新戏、不肯用功,把我年轻时候的天才都给糟蹋掉了。你不要说,一季下来净赚三万五、四万块钱,不费吹灰之力!谁也受不了这个诱惑。可是,回想看看,在我没把这出鬼戏买下来之前,大家公认我是全美国数一数二、最有前途的、优秀的青年演员。那时候,我可拼命卖力啊。我早先丢掉一个工厂里的好差事跑到舞台上去当配角,因为我爱好戏剧。那时候,我野心好大啊。我把所有的剧本都找来念了。我用功念莎士比亚,把它当作《圣经》一样念。我自己教自己,把很重的爱尔兰土音都给改过来了。我深深地爱上莎士比亚。对于我朗诵莎士比亚伟大的诗句那种快乐真是活在世上也没有白费,叫我不拿一文钱去演他的戏我都情愿。而且,我一演他的戏就有灵感,演得还真好。假使我努力下去,我满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莎士比亚演员。那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八七四年,大明星爱德文·布施受聘到我们芝加哥的那家戏院来,我是本台的主角。我就同他串演莎士比亚:一场我演卡修斯,他演布鲁特;一场我演布鲁特,他演卡修斯;我演奥赛罗,他就演伊亚哥。这样轮流下去。46我第一次演奥赛罗的那一晚,布施先生跟我们的经理说:“那个年轻小伙子演奥赛罗比我演得还要好!”(骄傲地)别忘了,那是布施的话。当代最伟大的舞台明星,他这样夸我!而且,并不是过奖——我那时不过二十七岁!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真是我舞台生涯的顶峰!真是所谓前程似锦!后来一阵子,我还是扶摇直上,志向崇高无比。娶了你母亲。你问她当年我是何等气概。她对我的恩爱只会增加了我的雄心壮志。可是没过几年,我就交了那个倒霉的好运气,套上了那出好赚钱的新戏。起初,我倒不以为那出戏会赚钱,只知道是一出英雄美人的戏,我可以演得比任何人都好。不料一上演就创下了票房纪录——这一来我可就被套上了——为了每年净赚三万五、四万块钱!不要说!这在当年算是发了一笔大财——就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不错啊。(痛恨地)他妈的,我不知道一心想买什么,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哎呀,算了吧,现在悔之晚矣。(他迷迷糊糊地看看手里的牌)该我打,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