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7/12页)
埃德蒙 (受了感动,向父亲投来同情的目光——慢吞吞地)爸爸,好在你告诉我这段事情。我现在对你的认识比从前清楚多了。
蒂龙 (下巴松弛,歪着嘴笑)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也许你听了只会更瞧不起我。至于要教你赚钱的来之不易,这也不见得是一个好教训。(刚说出“赚钱的来之不易”这句话,脑子里不期然地联想,看看上面的吊灯,脸上显出不愉快的样子)多点那么许多灯照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关掉几盏,你不在乎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灯。不但如此,我们也大可不必帮电气公司赚那么多钱。
埃德蒙 (几乎要大笑,尽量忍住——和颜悦色地)当然不必,把它们关掉好了。
蒂龙 (举止笨重,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伸手上去乱摸,想要关灯——同时又回到刚才脑子里的思路上去)不错,我真不知道当初一心想买什么。(他拧掉一盏灯)我可以发誓,埃德蒙,现在你要给我一亩地,我也不买,银行里一块钱存款都没有,我都心甘情愿——(一面说,一面又拧掉一盏灯)我情愿到老无家可归,弄到穷人院里去也不在乎。如果回顾自己一生的事业,能够说得上是做到了第一流的艺人,没有辜负早年的天才。(他把第三盏灯拧掉,只剩下台灯还点着,然后沉重地又坐下来。埃德蒙忽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有点勉强和讽刺。蒂龙感觉委屈了)有什么好笑的?你在笑谁?
埃德蒙 不是笑你,爸爸。我笑一个人的一生,简直是狗屁,毫无道理。
蒂龙 (咆哮)你又悲观了!人生并没什么错,错就错在我们自己——(他念起莎翁的名句来)“亲爱的布鲁特,不怪天,不怪命,怪只怪自己不长进。”47(停了一停——然后闷闷不乐地)布施夸我奥赛罗演得好的那句话,我叫那位经理一字不改地记下来。我把那张纸藏在怀里的钱包里藏了好几年。我不时地掏出来看看,看了又看,到后来越看心里越难过,也不想再看了。不知道那张纸现在放到哪儿去了?总觉得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我记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来的——
埃德蒙 (心里沉痛,嘴里还在打趣)可能藏在阁楼上那一只旧箱子里,跟妈妈的结婚礼服放在一起。(可是看见父亲向他瞪眼,又快快地加一句)我的老天,咱们既然打牌,就打吧。(他把他父亲先前打的那张牌吃进去,自己又打出一张来。接下去几分钟,两人像机器人一样继续打牌。然后,蒂龙忽然停住,侧耳倾听楼上的声响。)
蒂龙 她还在走来走去,天晓得她什么时候才去睡觉。
埃德蒙 (紧张地央求)看耶稣的面子,爸爸,不用管她了!(他伸手过去,倒了一杯酒。蒂龙起初要反对,想想也罢了。埃德蒙喝酒,然后把酒杯放下来,他的表情改变了。等到他开口说话时好像是借酒装疯,故意做出伤感的样子)是的,她在我们头上,离我们远远的,走来走去,一个过去的冤魂。我们呢,却坐在这儿,一面假装忘掉过去的一切,一面把耳朵竖起来,要听有没有一点儿声音。只听见雾水从屋檐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像一架发条断了的破钟——也可以说像在蹩脚的酒店里咸水妹不值钱的眼泪疏疏落落地掉在桌面上,和着一摊隔夜啤酒!(他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怎么样,这句话不错吧?是我自己创作的,不是引用波德莱尔的。你的儿子还有两手吧!(喝醉了酒加倍唠叨)刚才你告诉我你生平几件得意的事。我也有过,你要听吗?都是跟航海有关系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乘着一只方头帆船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迎面吹着风,天空上一轮明月。那只破船倒也乘风破浪按十四节的速度前进。我躺在斜桅杆上面,脸朝船尾,脚底下的海水打成泡沫,头顶上每根桅杆都高高地扬着帆,在月光里一片片雪白的。眼前的美景和船身唱歌一般的节奏整个把我陶醉了,一时忘掉了自我——的的确确好像丧失了生命,像是突破了樊笼,飞向自由!我整个融化在海水里,化身为白帆,又像是浪花飞溅。我自身变成美丽的节奏,变成月光、船和星光隐约的天空!我感觉到自己伟大,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觉得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平安,与自然融为一体,有说不出的喜悦,超越了自己渺小的生命、人类共同的生命,而达到了永生!也可以说是达到了上帝。还有一回,我在美国邮船公司的一只船上。大清早,我被派往桅楼上值班。那一次,海水是平静的,只是懒懒地一起一伏,把船像打瞌睡一样轻轻地晃来晃去。船上的搭船客还在睡梦中,船员也一个都看不见,四周毫无动静。在我背后,在我脚底下,一堆堆的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在那里做着梦,也不管我的职责,只觉得孤零零的一个人,高高在上,远隔尘世,眼睁睁地看着晨曦多彩多姿的美梦,偷偷地渗透到原来水天一色的一片。就在一刹那,我又觉得摆脱了人生的桎梏,浑身自由,得意忘形。我感觉平安,好像抵达了最后一个海港,不再需要追求,只有满足的快乐和安慰。那种感觉超过了人生一切的丑恶,贪婪而可怜的希望、恐惧和幻梦!再有,不止一次,我泅水远远地泅到海里去,或是一个人躺在沙滩上,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仿佛化身为太阳,或是热烘烘的沙,或是贴在岩石上的绿颜色的水藻随着浪头漂动。像是圣徒理想中的至福,又像是掩蔽万物的幕,无形中有手把它拉开,让你一眨眼的工夫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了秘密,你本身就是秘密。一眨眼工夫,什么都有了意义!然后手一放,幕又垂下来,把你一人留在外边,又迷失在雾中。你就跌跌撞撞地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所为何来!(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蒂龙 (瞪眼瞧着小儿子——心里佩服)不错,你倒是天生有一点当诗人的料子。(同时心怀鬼胎表示反对)可是什么“没人要”“爱上死亡”,那又是一套悲观、病态的话。
埃德蒙 (冷嘲热讽)什么诗人的“料子”!我怕我是像那个永远讨烟抽的叫花子。他连做卷烟的料子都没有,只有烟瘾。我刚才所想形容的,我一辈子也写不出来,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这样交代一下。我要是不死的话,我的能力只限于此。也罢,我们至少可以说这是老老实实的写实主义。咱雾里人说话天生就结巴。(一停。然后两人同时惊跳起来,听见屋子外面的声响,好像有人绊了一跤,跌在门前的台阶上。埃德蒙龇着牙笑了)哈哈,那不是我们期待着的老兄?我看他一定醉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