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里尼[1]文章有感(第2/8页)

艺术家就是傻瓜奥古斯特?暴君就是白脸小丑?希特勒是白脸小丑,而以孩子般的嘲弄模仿他的卓别林就是传统的傻瓜奥古斯特?他们重合的这一刻对于人类这个大型马戏团来说难道不是振聋发聩的一刻吗?

时至今日,我仍然痛苦地记得希特勒和斯大林是以怎样不断扩张的杀伤力摧残了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是如果不是成年以后,我被迫忍受那个可耻暴君的妄想症——几乎到了窒息的地步,我还无法理解那种杀伤力的真正性质。他一步步地扩张,把他可怕的小马戏团扩展到了整个国家。

“安东尼奥尼[4]是一个沉默的傻瓜奥古斯特,默默不语,充满了忧郁。……毕加索?一个胜利的傻瓜奥古斯特,自尊自信,是个百事通,在与白脸小丑的较量中,他胜利了。”(费德里克·费里尼)

在《欧洲人》中,路吉·巴兹尼[5]写到他初次见到希特勒时的印象:“当时在我眼里,他看上去就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一个阴险的小丑……我断定,他太可笑了,肯定撑不了多久,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墨索里尼试图重建罗马帝国是痴心妄想,他也一样。”

希特勒,一个白脸小丑!卓别林,他的模仿者(或者说是阐释者),是傻瓜奥古斯特。一个小丑,小小的黑帽子斜扣在耳朵上,肥大的裤子,花花公子优雅的手杖。

白脸小丑的面具完全符合我们从童话中了解到的善恶的形象,费里尼是这样向我们描述的:“白色的幽灵般的脸,眉毛傲慢地耸着;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严厉而冷漠,让人感觉不快。冷冰冰的独裁者就像某些掌管幼儿园的修女,更像那些穿着亮闪闪黑色丝绸衣服、戴着金色穗带的法西斯分子,手里扬着鞭子(典型的小丑装束),嘴里不停吆喝着军事口令。”

要区分奥古斯特和白脸小丑是不是很难?“白脸小丑可能先以奥古斯特的形象出现,却没有傻瓜奥古斯特脱胎于白脸小丑的。这也许是事实,因为让一个宽容者去模仿专制者容易,让一个专制者变成宽容者却很难。”(奥奈拉·沃他《小型小丑百科全书》)

我们身边这个可怜的小丑:他那些自封的可笑的夸张头衔,他用嘶哑、做作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演讲,那些演讲充满陈词滥调,从头到尾都是单调的抨击和愚蠢的语法错误。恐惧让他变得更疯狂,尔后是拼命地掩饰疯狂。他说话结巴,举止呆板得像木偶。他一意孤行,勤勉得近乎病态。面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或是遇到计划之外的事情,他总是茫然不知所措。

很多人在最初的时候都是奥古斯特,如平庸的油漆工、谦卑的地方神学院学生和铜匠铺里的学徒。白脸小丑有一种“令人迷乱的黑夜般神秘的吸引力和鬼怪般的幽雅”。“对于孩子们来说,白脸小丑是个恶魔,因为它给人以负担,或者,用个时髦的词来说,使人压抑。”费里尼如是说。压抑——一个时髦的词?听到这样的话,我可以付之一笑,或是如生病的野兽一般痛苦地哀号:我们的现实整个就是压抑的,我们每天呼吸的空气,每个办公室和饭店里的气氛。孩子们嘲笑着独裁者,却不明白周围的大人为什么会任由他骑在他们头上。这也是我们这个小丑与希特勒和斯大林的不同之处,孩子们并不害怕他,他们只是觉得他滑稽可笑。

可笑的东西有其秘密武器,那就是娱乐人心,但它同时也是具有报复心的。费里尼不止一次地提到那些无名的公民,在和母亲(国家、警察、当权者)的关系中,“这些孩子被迫扮演奥古斯特的角色”,她不停地发出禁令:“别碰这个!”“别做那个!”

渐渐地,我们的这个小丑把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大幼儿园,幼儿园里的孩子个个经过了军事训练,人人勤劳肯干,但他根本容不得他自己的“孩子”或“子民”。如果他们服从,他唾弃他们,把他们痛打一顿;如果他们有所行动,他割下他们的一只耳朵;如果他们反叛,他把他们的嘴巴封住;如果他们病了,他给他们棺材和料理后事的钞票。“秩序和纪律”是他那些无名的臣民唯一能够拥有的美德。他和出身卑微的人们交流,他这个“人民最亲爱、最可敬、最革命的儿子”原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人民只能通过他的保镖和他交流。任何胆敢拦住他那豪华轿车请愿的人无一例外会立刻消失,再也不会出现。那披肩、那王杖、那宫殿、那国歌、那勋章……

还有他那捕猎队伍!

在捕猎之前,狗熊被注射了镇静剂,它嘴角冒着白沫,四肢被捆绑着,好几天不吃不喝。飞机在捕猎区上空巡逻,红色的总统直升机停在城堡面前,和他同行的还有来自党组织、新闻界和外国使馆的客人。秘密警察扮演着侍卫,小丑的保镖等候在沟渠里,隐蔽在灌木丛中。可移动的篱笆摆成一个漏斗的形状朝着总统的位置。被麻醉的狗熊慢慢醒过来,出现在舞台上,踉跄着,咆哮着。马戏团的“第一射手”瞄准目标,闭上右眼,再闭上左眼。他把手指放上扳机的那一刻,躲在灌木丛中的安全局狙击手也用装着消音器的枪开火,打中了猎物。在国歌声中,我们的超级小丑昂首挺胸地挂上金牌,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神枪手。

他最喜爱的黑色纽芬兰猎犬又是怎么回事呢?它出生在英国,那时它叫“格莱德斯通爵士”,后来为了我们的小丑改名为“渡鸦同志”。它每天吃着这个马戏团在英国的大使每周送来的专用英国狗饼干,这是那个大使最重要的外交任务,事实上就是如此。这条狗享有“马戏团”等级制度中的最高位置,它远比任何一个陆军上将、海军司令或是间谍组织头目更加重要。[6]

费里尼说:“白脸小丑们总是要攀比谁的服装更华丽。”曾经有一个著名的小丑叫西奥多,他“每天穿着新的衣服出现”。我们的民族小丑也是一样,但是,虚荣还不足以解释他为何如此费尽心机,恐惧是更为重要的原因。用餐的服装、到各地访问的服装、重要会议的服装、秘密会谈的服装——小丑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国家级的头等大事。小丑每天的服装和饮食专门由安全局的一个特殊部门负责,从袜子手帕到鞋子帽子,这一整套行头每天都要更换。每天,这些东西都由一个特殊的服装商提供;每天,一个专门的实验室要分析食物成分并制订完美的食谱,同时还要检查我们最最敬爱的领袖的消化道排泄物。一些特种突击队员每天检查他的办公室、卧室、水笔和卫生间,以防某些颠覆分子为了拯救暴君的臣民,想方设法弄脏他的衣服、餐具和椅子。一天结束之后,所有的衣物都被盖上红色和绿色的印章(罗马尼亚极端左翼和右翼的颜色)被送到总统专用的焚化炉焚化,这和那些特殊的服装商、分析营养和排泄物的实验室一样,都是这个大型马戏团庞大复杂的安全机构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