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事件(第5/7页)

三点,渡边升来了。当然还是骑着摩托,乘风呼啸而至。他那辆本田500cc“砰砰”的不吉利的排气声,远在五百米开外都听得一清二楚。从阳台往下探头,见他把摩托停在公寓门旁,正在摘安全帽。庆幸的是,除去那个贴有STP商标的安全帽,他今天的一身装束还算和普通人相差无几:一件过于棱角分明的衬衫,一条宽宽松松的白西裤,一双带装饰穗的茶色劳发牌皮鞋。唯独鞋和皮带的颜色有欠谐调。

“像是你旧金山的相好驾到了!”我向正在厨房洗涤槽旁剥马铃薯皮的妹妹报告。

“你陪他一会可好?我还要准备晚饭。”妹妹说。

“这怕不大好办,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来准备饭菜,你两个聊去好了。”

“傻话,那成什么体统?你去说!”

听得铃响,赶紧开门,渡边升正在门外。我把他请进客厅,让他在沙发坐定。他带了礼物来:居然是一大盒装得满满的冰淇淋。我家冰箱本来就小,加之堆满了冷冻食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冰淇淋塞进去。真是个尽添麻烦的家伙,干嘛偏偏选中冰淇淋拎了来!

随后我问他喝不喝啤酒,他回答不喝。

“体质上受不住酒的。”他说,“只消喝一杯啤酒心里就觉得难受。”

“我在学生时代跟朋友打赌,满满喝过一面盆啤酒。”我说。

“后来怎么样了?”渡边升问。

“整整两天小便都带有啤酒味儿。”我说,“这还不算,连打嗝也……”

“我说,能不能趁这工夫看一下组合音响?”妹妹嗅出形势不妙,进来把两只橘汁杯放在茶几上,插嘴道。

“好的好的。”他满口应承。

“听说你手指灵巧?”我问。

“那是,那是,”他倒也干脆,“过去就喜欢组装塑料模型和收音机之类。家里大凡坏的东西都给我一古脑儿修好了。组合音响什么地方有问题?”

“出不来声。”说着,我按下音箱开关,放上唱片,用以证明无声。

他像只獴似的一下子坐在音箱前,一一确认开关。

“问题出在音箱系统,而且不是内部故障。”

“何以见得?”

“归纳法。”他说。

嗬,归纳法!

接着,他拉出小型前置音箱和功率音箱,全部拆开接线,一个个地仔细检查。这时间里,我自管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一个人喝着。

“喝酒毕竟有意思吧?”他一边用自动铅笔头捅着线接头一边说。

“怎么说呢,”我应道,“很早以前一直喝过来的,很难说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无从比较嘛。”

“我也在一点点练习。”

“练习喝酒?”

“嗯,是的。”渡边升说,“奇怪?”

“不奇怪。最好先从白葡萄酒开始。拿个大号的玻璃杯,把葡萄酒连同冰块放进去,再对点沛绿雅,加进柠檬片来喝。我倒是当果汁喝的。”

“试试看。”他说,“啊,呃,到底是这个。”

“是什么?”

“前置音箱和功率音箱之间的连接线。左右两边的信号端子都整个拔了出来。这种接头在结构上很难应付上下摇动,不过也是做得缺乏考虑。这音箱最近没有用力动过?”

“这么说来,打扫后面时倒是动过。”妹妹说。

“那就是了。”他说。

“不是你那家工厂的产品么?”妹妹对我说,“真是缺德,使用这么差劲的接头!”

“又不是我做的,我只做广告。”我放低声音。

“要是有焊条,马上就可以弄好。”渡边升说,“有么?”

没有,我说。如何能有那玩意儿。

“那,我骑摩托去买好了。有根焊条还是方便的。”

“那或许是。”我情绪低沉下来,“不过知道哪里有五金商店?”

“晓得,刚才路过来着。”渡边升说。

我又从阳台探出头,眼看渡边升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远去。

“人不错吧?”妹妹问。

“是让人心情放松。”我说。

修好音箱接头,已快到五点了。他说想听轻松些的音乐,妹妹于是把胡里奥的唱片放上。胡里奥·依格莱西亚斯!我暗暗叫苦,家里边何以有这等鼹鼠类一样的货色!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音乐?”渡边升问。

“这个就顶喜欢。”我索性顺水推舟,“此外还有布鲁斯啦、杰夫·贝克啦、‘大门’等等。”

“哪个都没听过,”他说,“味道仍和这个差不多?”

“大同小异。”我说。

接着他谈起他所属的课题组眼下正在开发的新电脑系统。这个系统可以在发生铁道事故的时候瞬间计算出最有效的掉头运行时刻表。听起来的确方便实用,但对我来说,其原理简直同芬兰语的动词变化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热心讲解的过程中,我适当地点头称是,脑袋里却一直琢磨着女孩:下个休息日同何人在何处喝酒,在何处吃饭,进何处的旅馆。肯定我是生来就喜欢干这行当,如同有人喜欢做塑料组合模型,或喜欢做列车运行时刻表一样,我则喜欢同各种各样的女孩喝酒,再同她们睡觉。这想必类似一种超乎人们理智的宿命。

我喝光第四瓶啤酒的时候,晚饭做好了。菜谱是熏鲑鱼、烧牛排、色拉和干炸薯片等。像平时一样,妹妹做的菜味道是不坏。我打开勃艮第白葡萄酒,只管自斟自饮。

“哥哥为什么在电机厂工作呢?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大喜欢电气。”渡边升一边用刀切着嫩牛排一边问。

“他这个人,大凡有益的有社会价值的事情都不大喜欢,”妹妹说,“所以在哪里工作都无所谓。进那个地方也无非是因为碰巧有门路罢了。”

“完全正确!”我极力赞成。

“脑袋瓜里只有吃喝玩乐,至于认真研究点什么呀,向上进取呀,压根没那念头。”

“夏日里的蟋蟀。”我说。

“而且斜眼观看认真生活的人幸灾乐祸。”

“这话不对。”我说,“别人与我是两回事。我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消费额定的热量,别人与我了不相干,也没有斜眼观看。的确,我这人或许趣味低级,但至少不妨碍别人。”

“哪里谈得上低级趣味!”渡边升几乎条件反射地应声道。肯定是家教良好。

“谢谢。”说着,我举起葡萄酒杯,“祝贺二位订婚,我一个人喝倒是不好意思。”

“婚礼打算十月举行。”渡边升说,“小松鼠和老灰熊可是都叫不来。”

“那个不必理会。”我说。好家伙,此人原来也会开玩笑。

“新婚旅行去哪里?可以利用优惠价吧?”

“夏威夷。”妹妹答得爽快之极。

往下,我们谈起了飞机。我刚看了几本关于安第斯山空难事件的书,便提起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