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第5/7页)

“褐色花纹,尾巴尖儿有点弯曲,是吧?”女孩确认似的重复道,“可有项圈什么的?”

“有个防虱用的,黑色。”

女孩一只手仍扶着对开门,沉思了十至十五秒,随后将吸短的香烟一闪扔在地上。

“能给踩死?我,打赤脚呢。”

我用网球鞋底小心地踩死了烟头。

“那样的猫嘛,我想我有可能见过。”女孩一字一板地说,“尾巴怎么个弯法倒没看清,总之是虎皮色,大大的,项圈大概也戴着。”

“什么时候见的?”

“呃——什么时候来着?反正见过几次。我一直在这里晒日光浴来着,具体什么时候分不大清,也就是近三四天吧。我家院子成了附近猫们的通道,很多猫时常走来走去。全都从铃木家的墙根出来,穿过我家院子,进到那边宫胁家院子去了。”

女孩说着,指了指对面的空屋。石雕鸟仍在那里展翅欲飞,一枝黄花仍在那里受用初夏的阳光,鸽子仍在电视天线上单调地鸣叫不已。

“谢谢你的指点。”我对女孩说。

“嗳,怎么样,不来我家院里等等?反正猫要穿过我家院子往那边去的。再说总在这里东张西望的,会被人看成小偷报告警察的哟!这以前都有过好几次了呢。”

“可总不好进生人院子里等猫。”

“不怕,家里就我一个,正发愁没人说话呢。两人在院子里一边晒日光浴一边等猫不就行了!我嘛,眼睛好使,正派上用场。”

我看了看表。二时三十六分。今天未完成的工作,只剩天黑前将洗涤物收回和准备晚饭了。

“也好,那就让我等到三点。”我没摸清情况便说道。

我打开对开门进去,随女孩走上草坪。这时才发觉她右腿有点儿跛,弱小的肩头如机器的摇柄一般朝右侧有规则地摇晃。每走几步,女孩就停下回头看我,叫我挨她旁边走。

“上月出的事故,”女孩无所谓似的说,“坐在摩托车后头甩出去摔的,没坐稳。”

草坪上并放着两把帆布折叠椅,一把靠背上搭一条蓝色的大毛巾,另一把上面杂乱地放着一盒红壳子的“万宝路”、烟灰缸、打火机、大型收录两用机和杂志。收录两用机开着,扩音器正低声传出我听不懂的硬摇滚。

女孩把帆布椅上散放的东西移到草坪上,叫我落座,关上收录两用机。坐在椅子上,可以从树木空隙看到一胡同之隔的空房。石雕鸟、一枝黄花、铁丝墙也全部跃入眼帘。我猜想,女孩大概坐在这里监视我来着。

院子挺大,草坪呈徐缓的坡面舒展开去,到处点缀着树木。帆布椅左边有个相当大的混凝土水池,大约水已放空很久了,变成浅绿色的池底,兀自对着太阳。身后树木的后边可以看到一座优雅地遮去棱角的旧洋房式正房,房子本身并不很大,结构也不显豪华,唯独庭院宽阔,修整得无微不至。

“过去给草坪修剪公司打过零工。”我说。

“咦?”女孩似乎并无兴趣。

“这么大的庭院,修剪起来怕够辛苦的吧?”我环顾着四周问道。

“你家没院子?”

“有个小小的,只能栽两三丛绣球花。”我说,“总是你一个人?”

“嗯,是啊。白天总我一个人在这儿。早晨和傍晚有个帮忙搞家务的老婆婆来,剩下时间就我一个。你,不喝点什么冷饮?啤酒也有的。”

“不,不必了。”

“真的,用不着客气。”

“嗓子不渴。”我说,“你不去上学?”

“你不去工作?”

“去也没工作。”

“失业了?”

“算是吧,最近辞了。”

“辞之前做什么来着?”

“给律师跑腿学舌。”说着,我做了个深呼吸,以使过快的语流放慢下来,“或去市里和中央部门收集各类文件,或整理资料,或核对案例,或办理法院的事务性手续,尽是一些杂事。”

“可还是不做了?”

“是啊……”

“太太工作?”

“工作。”我说。

我掏出烟衔在嘴上,擦火柴点燃。附近树上有拧发条鸟叫,拧了十二三遍发条之后,移到别处的树上去了。

“猫常从那里经过。”女孩手指草坪的那一端,“看得见铃木家院墙后面的焚烧炉吧?就从那旁边冒头,一直顺着这草坪走来,再钻过对开门,朝那边院子走去,路线就这一条。对了,那位铃木太太的丈夫,是位大学老师,还上过电视呢,认识?”

“铃木?”

女孩向我介绍了铃木,但我不晓得这个人。

“电视几乎不看的。”我说。

“讨厌的一家!”女孩说,“摆一副名人架势,上电视的全都是骗子。”

“是吗?”

她拿起那盒万宝路,抽出一支,并未点火,在手中转动了半天。

“啊,里边好人也许能有几个,可我不喜欢。宫胁先生倒是个好人来着,太太人也好。丈夫经营两三家适合全家人聚餐的饭馆。”

“怎么人没了?”

“不晓得,”女孩用指甲弹着烟头说,“怕是负债什么的吧,慌里慌张地跑掉不见了,不见都差不多两年了。房子扔在那里不管,猫又多,怪怕人的,妈常发牢骚。”

“有那么多猫?”

女孩把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点点头。

“好多种咧,秃毛的,单眼的……眼珠掉了,那儿成了个肉块。不得了吧?”

“不得了。”我说。

“我的亲戚里还有六根指头的呢。是个比我年龄大点儿的女孩,小指旁又生出一根来,活像婴儿指头。不过平时总是灵巧地蜷起,不细心发现不了。好漂亮的女孩呢!”

“唔。”

“那东西你说可是遗传?怎么说呢……血统上。”

“不明白。”我说。

随后她默然良久。我一边吸烟,一边定定地注视着猫的通道。猫一只也没露面。

“嗳,你真的不喝点什么?我可要喝可乐喽。”女孩说。

我说不要。

女孩从帆布椅上起身,轻轻拖着腿消失在树荫里。我拿起脚下一本杂志啪啦啪啦翻了翻。出乎意料,居然是以男人为对象的月刊。中间一幅摄影图片上,一个只穿三角裤、隐约可见隐秘处的形状和毛丛的女子坐在凳子上,以造作的姿势大大张开两腿。罢了罢了!我把杂志放回原处,双臂抱在胸前,目光重新对准猫的通道。

过了好些时间,女孩才手拿可乐杯返回。她已脱去阿迪达斯牌T恤,只一条短裤、一副比基尼泳装式胸罩。胸罩是小号的,可以清楚地看出乳房的形状,背部系条细绳固定着。

这确是个炎热的午后,如此在帆布椅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只见灰T恤到处给汗水渗得一块块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