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第6/7页)

“嗳,要是你晓得自己喜欢的女孩有六只手指,你怎么办?”女孩继续刚才的话题。

“卖给马戏团!”我说。

“当真?”

“说着玩嘛,”我笑道,“我想大概不会介意。”

“即使有遗传给后代的可能?”

我略一沉吟,“我想不至于介意。手指多一根也碍不了什么。”

“乳房要是有四个呢?”

我就此也沉吟了一番。“不知道。”我说。乳房有四个?看样子她还要絮絮不止,于是我转变话题:“你十几?”

“十六。”女孩道,“刚刚十六。高一。”

“一直没去上学?”

“走远了腿疼,况且眼旁又弄出块伤疤。学校可烦人着呢,要是知道是从摩托车上掉下摔的,又要给人编排个没完……所以嘛,就请了病假。休学一年无所谓,又不是急着上高二。”

我“唔”了一声。

“话又说回来,你是说同六指女孩结婚没什么要紧,但讨厌有四个乳房的,对吧?”

“我没说讨厌,是说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呢?”

“想象不好嘛。”

“六只手指就能想象得好?”

“总可以的。”

“能有什么差别?六只手指和四个乳房?”

我想了想,但想不出合适的说法。

“哦,我是不是问多了?”她从镜片后面盯视我的眼睛。

“给人这么说过?”

“有时候。”

“问不是坏事。一问,对方也要考虑什么的。”

“但大部分人什么也不考虑。”她看着脚尖说,“不过适当应付罢了。”

我暧昧地摇了下头,把视线收回到猫的通道。我在这里到底算干什么呢?我想。猫岂非一只也未出现!

我双手叉在胸前,闭目二十至三十秒。紧紧合起眼睛,觉得身体没一个部分不在冒汗。额头、鼻下和脖颈有一种相斥感,就好像贴有湿淋淋的羽毛。T恤如无风之日的旗帜一般有气无力地偎在我胸口。太阳光带着奇异的重量倾泻在我的身上。女孩晃了下玻璃杯,冰块发出牧铃般的响声。

“困了你就睡,猫亮相了我叫醒你。”女孩小声道。

一时间,四下万籁俱寂。鸽子也罢拧发条鸟也罢都已远走高飞。没有风,甚至汽车排气声也听不到。这时间我一直在考虑那个电话女郎。莫非我真的认识她?

但我没办法想起她来。简直如同基里柯画中的情景,唯独女子的身影穿过马路,长长地朝我伸来,而实体却在我意识之外。电话铃声在我耳畔响个不停。

“喂,睡过去了?”女孩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

“再靠近点可以么?还是小声说话觉得轻松。”

“没关系的。”我一直闭着眼睛。

女孩把自己的帆布椅横向移过,像是紧贴在我的椅上,“咣”一声发出木框相碰的干响。

奇怪!睁眼听得的女孩声调同闭眼听得的竟全然不同。我到底怎么了?这情形还是头一遭。

“稍微说点什么好么?”女孩道,“用极小的声音说。你不应声也可以,听着听着睡过去也不怪你。”

“好的。”

“人死是很妙的吧?”

女孩贴在我耳旁说,话语连同温暖湿润的气息一起静静地沁入我的肌体。

“什么意思?”我问。

女孩一根手指放在我唇上,像要封住我的嘴。

“别问,”她说,“现在不想给你问,也别睁眼睛,明白?”

我用和她同样小的声音点头答应。

女孩的手指从我嘴唇上移开,这回放在我腕上。

“我很想用手术刀切开看看。不是死尸,是死那样的块体。那东西应该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像软式棒球一样钝钝的,软软的,神经是麻痹的。我很想把它从死去的人身上取出切开看个究竟。里边什么样子呢,我常这样想。就像牙膏在软管里变硬,那里头会不会有什么变得硬邦邦的?你不这样认为?不用回答,不用。外围软乎乎的,只有那东西越往里越硬。所以,我想先将表皮切开,取出里面软乎乎的东西,再用手术刀和刮刀样的刀片把软乎乎的东西剥开。这么着,那软乎乎的东西越往里去越硬,最后变成一个小硬核,像轴承的滚珠一样小,可硬着呢!你不这样觉得?”

女孩小声咳了两三下。

“最近我时常这么想,肯定是每天闲着没事的关系。什么事都没得做,思想就一下子跑得很远很远。远得不着边际,从后面追都追不上。”

女孩把放在我腕上的手移开,拿杯子喝剩下的可乐。从冰块的声响可以知道杯子已经空了。

“不要紧,猫给你好好看着呢,放心。渡边升一亮相就马上报告,只管照样闭眼就是。这工夫,渡边升肯定在这附近散步呢——猫总在同一地方散步——一会儿保准出现。一边想象一边等待。渡边升正在靠近这儿。穿过草地,钻过篱笆,时不时停下来嗅嗅花香,正步步朝这边走来——就这样想象一下。”

我按着她说的,试图在脑海中推出猫的形象来。可我想象出来的猫,终不过是逆光照片般极为模糊的图像。一来太阳光透过眼睑将眼前的黑暗弄得摇摇颤颤,二来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准确地想出猫的形象。想出来的渡边升活像一幅画得一塌糊涂的肖像画,不伦不类,面目全非。特征虽不离谱,关键部位却相去甚远,甚至走路姿态也无从记起。

女孩将手指再次放回我手腕,在上面画着变换不定的图形。而这样一来,一种和刚才种类不同的黑暗和图形与之呼应似的潜入我的意识。大概是自己昏昏欲睡的缘故,我思忖。我不想睡,却又好像不能克制,无论我用怎样的办法。在这勾勒着舒缓曲线的帆布椅上,我觉得身体重得不成样子。

如此黑暗中,唯见渡边升的四条腿浮现出来。那是四条安静的褐毛腿,脚底板软绵绵厚墩墩的。便是这样的脚无声无息地踩着某处的地面。

何处的地面?

你不认为你脑袋里什么地方有个致命的死角?女郎静静地说。

睁眼醒来,只剩我一人。旁边紧靠的帆布椅上已不见了女孩。毛巾、香烟和杂志倒是原样,可乐杯和收录两用机则消失了。

太阳略微西斜,松树枝影探到了我的膝部。手表上是三时四十分。我像摇晃空易拉罐似的晃了几下头,从椅上欠身打量四周:景致同最初见到时一模一样,舒展的草坪、无水的水池、院墙、石雕鸟、一枝黄花、电视天线。无猫,亦无女孩。

我坐在草坪有阴影的地方,一边用手心抚摸青草坪一边眼盯猫的通道,等女孩回来。十分钟过去了,猫和女孩均无动静。周围一切都静止了。到底怎么办好呢?我拿不定主意。睡过去的时间里,我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