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22/127页)

“我会回答的。”

不等詹姆斯·塔格特关门离开,她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做完后,她把文件推到一边,抬头凝视着,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城市已经变成一片没有加固的、流动闪光的玻璃。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疲劳带来的小小的挫败感让她很不舒服,不过今晚,她知道自己的确是累了。

外间的办公室已经灯灭屋空,她的下属们都走了,只有艾迪·威勒斯仍在他的办公桌前,他那个玻璃围成的隔断在大大的房间中看来像是一格灯光。她出去时冲他挥了挥手。

她没有乘电梯到楼下的大厅,而是走塔格特车站的通道。回家的时候,她喜欢穿过这条通道。

她一直觉得通道看上去像是座教堂。望着上方高高的屋顶,她看得见支撑着模糊的圆顶的花岗岩柱子,以及巨大的玻璃上端的黑暗。穹顶带有一种大教堂的庄严宁静,在高处散布开来,保佑着下面匆匆忙忙的人们。

在通道内最醒目的位置,伫立着铁路的创始人内森内尔·塔格特的塑像,但是,旅客们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只有达格妮一直意识到他的存在,从不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在经过通道的时候看一看塑像,是她唯一的祈祷方式。

内森内尔·塔格特是个一文不名的探险者,他来自新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在铁道的初始时期,修筑了横贯大陆的铁路。他的轨道至今还在,而他的筑路奋斗慢慢成为传奇,因为人们要不没办法去理解,要不就认为这不可能。

他是一个从不接受别人阻挡的人。他定下目标,然后便为之努力,做事的方式像他的铁轨一样刚直。他从不求助贷款、债权、补助、土地基金,或来自政府的立法支持。他挨家挨户地从人们的手里筹集钱——从银行家的桃木大门一直敲到孤零零的农户用隔板做成的门板。他从来不谈论公共利益,只是告诉人们,他们会从他的铁路上获得很高的利润,并告诉他们为什么,他的理由非常有说服力。经过了几代人,塔格特泛陆运输是少有的几家从来没倒闭过的铁路公司之一,也是唯一一家股份依然掌握在当初出资人的后代手中的公司。

生前,“内特·塔格特”这个名字并不响亮,反而臭名昭著,在带着厌恶的好奇、而不是尊崇中被一再重复着。假如有人崇拜的话,也是像崇拜成功的强盗一样。尽管如此,他的财富中没有一分钱是巧取豪夺而来,如果说他感到有什么罪过,那就是他为自己挣得了财富,并且念念不忘这是他自己的。

有许多关于他的私下传说。据说,在荒凉的中西部,在他的铁路修到一个州的境内一半的时候,他谋杀了一个企图吊销他执照的州议员,有些议员想靠贱卖塔格特的股票发财。塔格特被起诉谋杀,但他们无法证实这个指控。从此,他和议员们再也没有任何麻烦了。

据说,内特·塔格特曾经多次把命都赌在了铁路上。但有一次,他下的赌注比命还重要。在他的道路施工由于急需资金而不得不停工的时候,他把一个提议给他政府贷款的有名的绅士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扔了下去,然后用他的妻子作抵押,从一个嫉恨他、但又垂涎他妻子的富翁那里得到了贷款。他及时还了贷款,没有赔进他的抵押品。这笔交易得到了他妻子的同意。她是南方一个显赫贵族家的美人儿,但被家族剥夺了继承权,因为在内特·塔格特还是个年轻的穷冒险家的时候,她就与他私奔了。

达格妮有时候对内特·塔格特是自己的祖辈感到遗憾。她对他的情感和那种由不得自己的家庭血缘的感情不一样,她不希望那是一种人们对待自己的教父或祖父的感情。如果不是自己的选择,她就无法去爱,而且讨厌别人这样要求她。但是,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祖辈,她会怀着尊敬和感激,选择内特·塔格特。

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取自一幅画家对他的素描,也是有关他的外貌的唯一记载。他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但人们对他的印象,就是像素描中那样的年轻人。在达格妮小的时候,他的塑像便是她对于高贵的第一个概念。她去教堂或者学校的时候,听到人们说起这个词,她就想自己知道它的含义:她想到了那尊塑像。

那塑像是一个瘦瘦高高、脸庞瘦削的年轻人,昂着头,仿佛他在面对挑战,并对自己能够面对它感到喜悦。在生活中达格妮只想像他那样高昂着头。

今晚,当她走过通道,看到这塑像时,便有了片刻的安憩,仿佛一个令她说不出来的重负得到了减轻,仿佛有一阵微风在轻轻吹拂着她的额头。

在通道入口处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的报摊。报摊的主人,是一个安详而有礼貌的老者,有种学养,二十年来一直站在这里。他曾经开过一家香烟厂,但它后来倒闭了,他便退下来,在这永远都喧嚣不停的陌生人潮之中,守着这个孤独而不起眼的小报摊。他无家无友,只有一个嗜好,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他在收藏世界各地的香烟,知道各种现在生产的,乃至过去曾经有过的品牌。

达格妮喜欢出门前在他的报摊停一下。他就像一条年老的看家犬,尽管衰弱得无力再去保护,也仍然忠诚地守在那里,使主人安心,他就像是塔格特车站的一部分。他喜欢看到她走过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在西服便装和斜帽下默默在人群中匆匆穿过的年轻女人的地位,对此他感到有趣。

今晚,她像平素一样停下来,买一包香烟。“收集得怎么样了?”她问道,“有什么新的收藏吗?”

他摇着头,伤感地笑了笑,“没有,塔格特小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新牌子出来,连老牌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五六种还在卖,过去可是有好几十种。人们不再去做新东西了。”

“他们会的,这只是暂时的。”

他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说:“我喜欢香烟,塔格特小姐,我喜欢想象火光被人们拿在手里。火光,一股危险的力量,却温顺地在他们的指缝中间。一个人长时间地坐着,边凝视着烟雾边思考,这常常令我感到奇妙。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会产生什么绝妙的想法。当人思考时,心中会燃起一点火花——应该有燃着的香烟来作为一种表达,这很恰如其分。”

“他们会思考吗?”她不禁问道,却马上收住口。这是个困扰着她自己的问题,她不愿意去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