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25/127页)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闭上眼睛倾听。

没人知道理查德·哈利后来的情况。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对英雄的诅咒,并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那在阁楼和地下室度过的许多个年头,在灰色的墙壁囚禁下,他的音乐却洋溢出强烈的激昂;那曾是一段阴暗的抗争,是与寓所那条长长的、没有照明的台阶抗争,与冰冻的下水管,与散发着诱人味道的糕点房里三明治的价格标签抗争,与听众们目光空洞的脸抗争;那抗争曾经狂暴而无休止,却找不到清醒的对手,搏斗的对手只是一面毫无听觉的墙壁,却有最佳的隔音性能:漠然。它吞噬了敲击、和声和尖叫——对于一个本来可以赋予声音更多表现力的人来说,那是一场寂静无声的战斗,那寂静是晦暗和孤独的,在夜晚,当少有的乐团演奏他的作品时,他仰望夜空,知道自己的灵魂正随着广播中颤抖着扩散的电波荡漾在城市的空气中,然而,却没有听众去聆听。

“理查德·哈利的音乐有英雄的色彩,这种东西已经不再适合我们的年代。”一个评论家说道,“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与我们的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它带有一种忘形的迷狂。现在,谁还在意这样忘形的迷狂?”

他的生活是所有那些人生活的缩影。他们死后一百年,才得到一个公园里竖立的纪念碑作为回报,却已于事无补——只是理查德·哈利死得还不够早,根据默认的历史法则,他本不该看到的那个夜晚,他却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了。当时他四十三岁,这天晚上,演出了他在二十四岁时写的歌剧《费顿》。他按自己的目的和意思改写了这个古老的希腊神话:太阳神希里阿斯的儿子费顿,偷了父亲的日轮战车,胆大包天地企图在空中驾驭太阳,他没有像在神话中那样死亡,在哈利的歌剧里,费顿成功了。这个歌剧曾在十九年前演出了一场,在一片倒彩和嘘声中停止了演出。那天晚上,理查德·哈利沿着城里的街道一直走到黎明,苦思着一个问题的答案,却不得其解。

十九年后,这出剧再次上演的夜晚,音乐在剧场有史以来最热烈的观众喝彩声中结束。剧院的古老院墙无法阻挡这喝彩声冲出大厅、冲下台阶、冲到大街上,冲向那个十九年前走在这街道上的男孩。

达格妮也在那晚喝彩的观众当中,她是几个早就知道理查德·哈利的音乐的人之一,但她从未见过他。她看到他被推到了台上,面对一大片挥舞着的手臂和喝彩攒动的人头。他个子很高,体格瘦弱,头发花白,站着一动不动,没有鞠躬,没有笑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人群,脸上带着凝视问题时安静而认真的神情。

“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个评论家在翌日上午写道,“属于全人类,是人民伟大的体现。”“在理查德·哈利的生活中,”一个牧师说,“有令人鼓舞的教导。他曾有过悲惨的挣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高尚和可贵就在于,他要忍受住来自他的兄弟们的折磨、不公和辱骂——为了让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并教导他们欣赏伟大音乐的美妙。”

演出的次日,理查德·哈利引退了。

他没有给出解释,只是告诉了他的发行商,他的创作生涯就此结束。尽管他知道自己作品的版税会带给他巨大的财富,还是把他的作品版权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发行商。他离去了,没有留下地址。那是八年前,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达格妮头向后仰,闭上眼睛,听着第四协奏曲。她半蜷着躺在沙发里,身体很放松,一动不动。在她静止不动的脸上,嘴被压力勾勒出一种形状,一种用渴望的线条勾画的感性形状。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注意到了她掉在沙发下的报纸。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够,翻过那些乏味的大标题。报纸打开了,她看到一张自己认识的面孔和一个报道的题目,便猛地合上报纸,把它甩到一边。

那个面孔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标题是说他到了纽约。是什么事?她想着。她不必去见他,她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地上的报纸,别去读,她想,别去看。不过那张脸,她心想,没有改变。当一切都不复存在,面孔怎么能够依然如故呢?她但愿他们没有抓到一张他笑着的照片。那种笑容是不属于报纸的。那是一个可以洞察、知晓和创造存在的光辉的人所拥有的笑容,是一个才华出众的聪明头脑所拥有的那种愚弄、挑衅的笑容。别去读它,她想着,别在现在——别在这样的音乐里——哦,别在这样的音乐里!

她抓起报纸,打开了它。

报道上讲,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他下榻的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套间接受了报界的采访。他说他来到纽约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位在幼兽俱乐部衣帽间工作的女孩,以及第三大道上牟氏糕点房的肝泥香肠。他对马上要开庭的吉尔伯特·维尔夫妇的离婚案无话可说。几个月前,有着贵族血统和非凡美貌的维尔夫人向她那位有名的年轻丈夫开了一枪,并公开宣称,她希望甩掉他是为了她的情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向媒体透露了她秘密约会的细节,包括她曾在安第斯山的德安孔尼亚别墅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她的丈夫大难不死,已经起诉离婚。而她也提出了诉讼,要求分得她丈夫万贯家财的一半,并要求她丈夫交代自己的私生活,因为据她说,与之相比,她的这点事就显得很无辜了。最近几个星期,所有这些都已经被报纸炒得沸沸扬扬,但记者提问时,德安孔尼亚先生对此却不置可否。他们问他是否会否认维尔夫人所说的那些事情,他回答道:“我从不否认任何事。”记者们对他忽然造访纽约大为惊讶,他们想,在这桩丑闻即将登上头版、造成轰动的当口,他是不会希望亲临此地的。但他们错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为他到来的原因又加上了一个注解,“我想亲眼看看这出闹剧。”

达格妮听凭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她弯着腰,头埋在手臂里,一动不动地这样坐着,但垂到她膝盖处的缕缕头发,却在不时地突然颤动。

哈利壮丽的音乐继续充斥着整个房间,穿透窗户的玻璃,飘扬到城市上空。她倾听着这音乐,这是她的追问,她的叫喊。

詹姆斯·塔格特环顾着他的公寓,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间,却懒得去找自己的手表。他穿着起皱的睡衣,坐在扶手椅里,光着脚,找拖鞋实在是太麻烦了。光线从灰蒙蒙的空中照进窗户,刺激着他依然蒙眬的睡眼。他感到了脑袋里面那块讨厌的沉重,即将要发作成头痛。他有点恼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到了起居室,哦,对了,他记起来了,是来看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