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28/127页)

丹·康维坐在空空的座位中间,一直到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来清理大厅。她招呼他时,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拖着脚步走到门口。在走道上经过她时,他从兜里摸出五块钱,默默而和缓地递了过去,并没有去看对方的脸。他似乎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需要慷慨地付了小费才能离开的地方。

达格妮正坐在办公桌前,忽然,她的屋门猛地开了,詹姆斯·塔格特冲了进来。他还是头一回用这种方式进来,一脸兴奋。

自从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被国有化以后,她还没见过他。他既没有找她谈论此事,她也没有对此再说些什么。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她是对的,因此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评论,那种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怜悯的感觉,使她没有去对他说应该从此事得到些什么结论。无论如何,他只能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她听说了他在董事会议上的讲话,只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感到很好笑。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如果她的成绩能被肯定,那么从现在开始,即使不为别的,就是为他自己他也会放手让她去干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为铁路做点什么?”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的语调高昂,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兴奋得浑身紧张。

“所以你觉得我毁了公司,对不对?”他喊道,“只有你才是我们唯一的救星?觉得我没办法弥补在墨西哥的损失了?”

她缓缓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告诉你些消息。还记得几个月前我说过的那个铁路联盟的反狗咬狗提议么?你不喜欢这个主张,你一点也不喜欢。”

“我记得,怎么了?”

“它已经被通过了。”

“什么被通过了?”

“反狗咬狗条例。就是几分钟前在会上通过的。从现在起,九个月后,科罗拉多就不再有凤凰·杜兰戈铁路公司啦!”

她惊得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撞翻到了地上。

“你这个老恶棍!”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

她清楚,自己正在他的面前无力地发抖,这是他最欣赏的一幕,她对此却并不在乎。然后她看到了他在笑——忽然间,令人丧失理智的愤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变得毫无感觉。她用一种冷酷、客观的好奇审视着那个笑容。

他们站在那里对峙。他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他不再惧怕她。他洋洋得意。这件事对他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击垮一个竞争对手,这次,他不是战胜了丹·康维,而是战胜了她。她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者是通过什么方式,但她很肯定地感到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就在这里,在她的面前,在詹姆斯·塔格特和那个使他笑起来的东西里面,藏着一个她从未起过疑心的秘密,明白和清楚这一点对她是至关重要的。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急急地跑到衣橱前,一把抓过自己的大衣。

“你去哪儿?”塔格特的声调低了下来,听上去很失望,并有些不安。

她没有回答,冲出了办公室。

“丹,你必须和他们斗下去,我会帮你,会尽一切力量来帮你。”

丹·康维摇了摇头。

他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摆了一个大大的空白记事簿,已经有些褪色了,屋子的角落里有一点黯淡的灯光。达格妮直接奔到了凤凰·杜兰戈在城里的办事处,康维就在那里,从她来时一直坐到现在。看到她进来,他笑着说:“有意思,我想过你会来的。”他的语调柔和而冰冷。他们彼此并不熟悉,但在科罗拉多见过几次面。

“不,”他回答说,“没有用。”

“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签了的那个联盟协议?那不会算数的,这是赤裸裸的盘剥,不会得到法院的支持。如果吉姆想拿强盗惯用的‘公共事业’口号当幌子,我会在法庭上作证,塔格特泛陆运输不足以应付科罗拉多的交通需求。如果法庭做出对你不利的裁决,你可以上诉,在今后的十年不断地上诉。”

“是的,”他说,“我可以……我不敢肯定我会赢,但我可以那样去做,然后在铁路业多维持几年,可是……不,无论会怎样,我想的不是法律问题,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

“我不想斗下去了,达格妮。”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她可以确定的是,他以前从没说出过这样一句话。人活了半辈子,是不可能再退回去的。

丹·康维年近五十,他的脸一点不像一个公司的总裁,却像强悍的货车司机那样,方方正正、倔强而迟钝,像一个斗士那样,有着年轻的、褐色的皮肤,和花白的头发。他接手了亚利桑那一家摇摇欲坠的小铁路公司,当时的纯收入甚至比不过一家经营良好的杂货店。他把它造就成了西南最好的铁路。他沉默寡言,看书不多,从没上过大学,除了对一件事,他对人类所努力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对人们所说的文化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他懂铁路。

“你为什么不想斗争下去?”

“因为他们有权力那样做。”

“丹,”她问道,“你是不是昏头了?”

“我这辈子,从没食言过,”他闷声说道,“我不在乎法庭怎么决定,我保证过要服从大多数人,必须说到做到。”

“你指望大多数人也会同样对待你吗?”

“不,”那张迟钝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抽动,他的身体仍然无法消化那绝望无援的震惊,他没有看着她,轻声地说,“不,我没指望过。我听到他们谈论这事一年多了,可是我一直不相信,甚至在他们表决的时候,我都不相信。”

“你指望什么呢?”

“我想……他们说所有人都要维护共同的利益,我觉得我在科罗拉多所做的一切都是好事,对大家都有益。”

“哦,你这个傻瓜!你看不出来这就是你受惩罚的原因吗——就因为那是好事!”

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但是我看不到出路。”

“你答应了他们要毁掉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