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39/127页)

她看着他的面孔时,发现他在笑着。他望着她,似乎明白这一切。他在打球,却不是为了赢,而是给她出难题——回球刁钻,调动她去跑——放弃得分,看她在反手时扭过身子痛苦不堪的样子——站着不动,让她以为他打不到,在最后一刻随随便便地一挥手,把球有力地击回去,让她无可奈何。她觉得她已经动弹不得,再也动不了了——却奇怪地发现她已经跑到了场地的另一侧,及时地把球打了回去,似乎她要把球打成碎片,似乎她希望那球就是弗兰西斯科的脸。

再打一次,她心想,哪怕下一击会打裂她的手臂……再打一次,哪怕她拼命吸进自己又紧又胀的喉咙里的空气全都窒息不动……接着,她便浑然不觉,忘了疼痛,忘了肌肉,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要打败他,看到他筋疲力尽,看到他垮掉,然后,她就可以在下一刻毫无牵挂地死去。

她赢了,也许是他的笑让他输掉了一次。他走到网前,把球拍向依然站立不动的她摔过去,扔到了她的脚下,好像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他走出球场,倒在草地上,头压着胳膊,累趴下了。

她慢慢地走过来,站在他边上,低头看着伸展在她脚旁的身体,看着他浸透汗水的衣服,和从他手臂上散落下来的一缕缕头发。他抬起头,目光慢慢地向上移动,经过她的大腿,她的短裤,她的上衣,直到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嘲弄的目光,像是能看透她的衣服,看透她的内心。而且像是在说,他赢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洛克戴尔的办公桌前,独自在这个陈旧的车站里,望着窗外的夜空。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光,窗户的上半边变亮了,外面的铁轨像模糊闪亮的银丝,从窗户的下端穿过。她关了灯,注视着灯火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无声浩渺地闪动。四周凝固,连树叶都一动不动,天空渐渐褪去了夜色,茫茫无际,像一片炽热的水面。

此时,她的电话响也不响,似乎铁路所有地方的活动都停止了。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到了门外,弗兰西斯科走了进来。他从没来过这里,不过见到他并不使她吃惊。

“你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觉?”她问道。

“我睡不着。”

“你怎么来的,没听到你的汽车声。”

“我走来的。”

过了一阵儿,她才意识到她没有问他来的原因,而且,她不想去问。

他在屋子里转悠着,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客货运单,看了看日历,那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彗星号骄傲地驶向围观的人群。他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似乎他觉得这地方是属于他们俩的,无论他们一起在哪里,都一直是这种感觉。但是,他好像不想说话,只是问了问她的工作,便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灯光亮了起来,铁道上传来了动静,电话在寂静中响了起来。她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则坐在角落里,把一条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等待着。

她觉得脑子异常清醒,活儿干得飞快,她双手的敏捷和准确令她感到惬意。她全神贯注于电话清脆响亮的铃声,以及火车号、车厢号、订单号的数字当中,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当薄薄的一页纸飘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识到那个时刻,意识到她自己和她的动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亚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够那页纸的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拾起纸,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色几乎大亮。一列火车没有停顿,驶过了车站。在清爽的晨光里,长长的一溜车厢顶融化成了一条银链,火车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车站的地皮抖动着,窗上的玻璃发出阵阵颤响。望着列车飞驰而过,她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她看看弗兰西斯科,他正带着同样的微笑瞧着她。

值白班的人来了以后,她把车站的工作交接了。他们一同出去,走进了清晨的空气。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似乎已经焕发着光芒。她没有丝毫的倦意,觉得像是刚起床一样。

她走向她的车,但弗兰西斯科说道:“我们走回家吧,以后再来取车。”

“好吧。”

她并不觉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对于此时的情境是那么的自然,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彻,却和一切分开,虽然是这样接近,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岛被雾气所环绕。这是在喝醉时才会感到的那种清晰、强烈的真实。

道路一直通向树林,他们离开公路,走上了一条幽深蜿蜒的林间小道。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古老的辙痕里已经长满了野草,时间和空间把人类的一切淹没在了久远的过去。黎明时的雾气仍在地面缭绕,但在树干交错间的空隙中,枝头的叶子闪现出一片片亮绿,似乎在照亮着森林。树叶一动也不动。他们独自穿过一片静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说一句话了。

他们来到了一块开阔地,这是一片岩石山壁延伸出来的低洼处。一股溪水淌过草丛,树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绿波流曳的幔帐,潺潺的水声衬出了特别的寂静。远方露出的一线天空使这里显得更加隐秘,前面山顶的一棵树披上了第一缕阳光。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对方。她知道,只有他这么做了,她才知道他会的。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疯狂地回应着抓紧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

她曾闪过短暂的反抗想法和一丝害怕。他坚决地抱着她,用力贴紧她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仿佛在她的身体上熟悉着他所拥有的一种亲昵,而这样过分的亲昵并不需要她的认可和同意。她想试图挣脱,但却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里,看着他的脸颊和笑容,这笑容告诉了她,她其实早就点头同意了。她觉得她必须要逃开,然而,她却再一次拉过他的头,寻找他的双唇。

她知道害怕是毫无用处的,他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主宰着一切,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选择,也是她最盼望的——服从。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经有过的那一点模糊的概念已经化为乌有,此刻,她已没办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着向他恳求:别问我——噢,别问我——只管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