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38/127页)

看到达格妮为这次聚会的打扮时,她再次大吃一惊。那是她第一次穿女性化的衣服——一件带白色蕾丝边的晚礼裙,宽大的裙摆像云彩一样漂浮,看上去,她和塔格特夫人本来以为的样子形成了如此颠倒的反差,达格妮像个美女一样,看起来既显得成熟了一些,又比平时更加楚楚动人,她站在镜子前,像内特·塔格特的夫人那样扬着头。

“达格妮,”塔格特夫人嗔怪般地柔声说道,“知道你能变得多漂亮了么?”

“知道。”达格妮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韦恩·福克兰饭店的宴会厅在塔格特夫人的精心策划下装饰一新,她很有艺术品位,那天晚上的布置也是她的杰作。“达格妮,我想你应该学会去注意一些东西,”她说,“灯光、色彩、鲜花、音乐,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以被忽略。”“我从没觉得应该忽略它们。”达格妮愉快地答道。塔格特夫人觉得她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达格妮正像孩子那样充满感激和信任地看着她。“它们使生活更美好,”塔格特夫人说道,“我要为了你让今晚格外的美丽,达格妮。人一生当中的第一次舞会是最浪漫的。”

最令塔格特夫人吃惊的,是她看到达格妮站在灯光下面对着宴会厅。那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有着如此自信和威严的女人,塔格特夫人羡慕地盯着她。在一个充满着随意、讽刺和冷漠的常规的年代,在把自己当做金属而不是肉体的人群之中——达格妮的举止几乎被看做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这是几个世纪以前女人出席宴会的方式,那个时候,为男人的欣赏而展示出自己半裸的身体是一种大胆的行为,是颇有象征意味的——那意味只有一种,即所有人都认为太大胆而冒险的一种。而这——塔格特夫人微笑着想道——是一个她认为没有性能力的女孩。她感到如释重负,想到自己是因为这样的发现而获得解脱,她又觉得好笑。

这种解脱感只持续了几个小时。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在宴会厅的一个角落看到达格妮像骑围墙一样坐在栏杆上,腿在晚礼裙下晃荡着,好像穿着的是休闲裤,她正和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说着话,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达格妮和塔格特夫人全都一言不发。过了几个小时后,塔格特夫人忽然一时冲动,来到她女儿的房间。达格妮站在窗前,仍然穿着那条白裙,像是一团云朵,支撑着现在看起来过分纤细、肩膀松弛的娇小身躯。窗外的云彩在第一抹晨曦中现出了灰色。

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塔格特夫人从她的脸上只看出了困惑的无助,她的面孔依然平静,但里面的什么东西却让塔格特夫人相信,但愿自己从没有希望女儿找到悲伤。

“妈妈,他们是不是觉得正相反?”她问道。

“什么?”塔格特夫人疑惑不解地问。

“就是你说过的那些,灯光和鲜花。他们觉得那些东西能让他们变得浪漫,而不是相反吗?”

“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呀?”

“那儿没有一个人在享受这些,”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活力,“或者能想到、感受到任何东西。他们走来走去,说的还是到处都在讲的那些无聊的话。我看,他们倒是觉得灯光可以给那些话增色添彩。”

“亲爱的,你太较真了。在宴会上,人不是一定要显得多聪明,只要是高兴就好了。”

“怎么高兴?就是蠢得像傻子一样吗?”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难道不喜欢见到年轻男人么?”

“男人?像他们那样的,我可以一起打蒙十个。”

几天后,达格妮坐在洛克戴尔车站里的办公桌前,心情舒畅得像回到家里一样。她想起了那次宴会,并对她那次的失望感到可笑和自责。她抬头看去,此时已是春天,窗外的夜色中,新叶已爬上枝头,空气沉静而温暖。她问自己,究竟对那次宴会曾有着什么样的期待,她不知道。但就在此时此地,当她恹恹地伏在破旧的桌子上看着窗外时,又一次感到了它:无以名状的渴望,像一股热流在她的体内慢慢涌动。她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一点也不疲乏,却什么都不想做。

那个夏天,弗兰西斯科来了之后,她告诉了他那次宴会的事情,以及她的失望。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头一次用他在看别人时的嘲讽眼神凝视着她,那目光似乎能够看清很多东西。她觉得他从自己的言语中,听出了连她都不知道的东西。

在一个晚上,当她早早地离开他时,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这种眼神。当时,他们俩单独坐在河边,还有一个小时,她就要去洛克戴尔上班了。天上那一片片似火的晚霞在河水中懒懒地泛着红光。他已经沉默了很久。她猛地站起身,说她必须走了。他没有试着挽留,而是用胳膊肘支着草地,身体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在说,他清楚她的意图。她又气又急地向山坡上的家里走去,心里还在想着是什么让她离开,她并不清楚。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她到现在才弄明白原因:是一种期待的感觉。

她每天晚上从乡村的山庄开车五英里去洛克戴尔,拂晓时,她回来睡上几个小时,便随着家里的其他人一同起来了。她不想睡觉。迎着第一缕晨光更衣上床时,她对即将开始的一天有一种莫名的、按捺不住的紧张的兴奋。

隔着网球场的球网,她又看到了弗兰西斯科嘲弄的眼神。她想不起那次比赛的开始,他们常在一起打网球,而他总是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决定要赢下这一次。一旦她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决定或希望,而是她身体中静静升起的怒火。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赢,不知道为什么这似乎是如此的关键和急迫。她只知道她必须要赢,而且她会赢。

打球似乎很容易,就好像她的想法都消失了,是另一个人的力量在替她打球。她注视着弗兰西斯科的身体——他的身体高大而矫健,手臂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被白色的短袖衬衫得更加醒目。看到他灵巧的动作,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因为这就是她要打败的,所以他的每一个老练的动作便成为她的胜利,他身体的出众也就是她身体的获胜。

她感到了筋疲力尽后不断加剧的疼痛——她似乎已经不知道疼,直到突然的剧痛让她顷刻间意识到了身体某一部位的存在,但立刻就被下一个部位的剧痛代替:她的臂弯——她的肩胛骨——她的臀部,白球衣紧紧粘在了她的身上——她腿上的肌肉,在她跃过去击球时,却不记得她还要落回到地上——她的眼皮,在天空变得昏黄时,球从黑暗中像一团扑朔迷离的白色火焰飞来——那细细的拍弦,从她的手腕击出,掠过她的背后,继续挥向空中,把球击向弗兰西斯科的身体……她感到欢欣的喜悦,因为从她身体开始的每一次疼痛都要终结在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疲惫不堪——她做给自己的,也同样做给了他——这也是他感受到的——这是她逼着他感受到的——她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疼痛或她的身体,而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