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36/127页)

“那不是我的。”她失望地说。

“我喜欢的就是,那会是你的。”

她笑了,那毫不掩饰的喜悦等于承认了他的胜利。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那样奇怪地看着她,不过,她觉得他是从她的身体和她的内心当中,看到了某种她还无法把握住的联系,而它会在将来给予她统治铁路的力量。

他唐突地说了声,“看看我们能不能望见纽约吧,”便猛地一拽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岩石边。她觉得他把她的胳膊拉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注意自己抓住她的样子,这让她和他紧贴着站在一起。太阳的温暖从他腿上的肌肤传递到了她的身上。他们向远方眺望,但除了亮闪闪的雾,什么也看不到。

在那个弗兰西斯科离开后的夏天,她想,他的离开就像是跨越了告别童年的边界: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学,接着,就要轮到她了。她感到一阵焦躁,里面还夹杂着害怕的激动,似乎她就要跳进一个莫名的危险之中。这就像几年前的时候,她看着他头一个从岩石上跳进哈德逊河,看着他消失在黑沉沉的水中,而她站在那儿,知道他马上就会浮出来,而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

她驱赶着害怕的感觉,那对于弗兰西斯科,只不过是又一个精彩表现的机会罢了,他是战无不胜、永不服输的。接着,她想起了几年前听到过的一段话。那话挺怪的,怪就怪在尽管她当时并不觉得它有任何意义,却从此记住了。说这话的是位上了年纪的数学教授,是她父亲的朋友,他只来过他们的山庄一次。她对他的面孔很有好感。至今仍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坐在暮色弥漫的阳台上,指着在花园里的弗兰西斯科,对她父亲说话时眼里有种异样的伤感,“这孩子太脆弱了,在这个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的世界,他可怎么是好?”

弗兰西斯科去上了他父亲早就选好的一所有名的美国大学,这就是世界上最富盛誉的学府,位于克利夫兰的帕垂克亨利大学。尽管到纽约只要坐一晚的火车就可以,他却没有在那个冬天来这里看她。他们彼此之间从来不写信,但她知道他会在夏天来这里过一个月。

那年冬天,她有几次感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忧虑:那位教授的话像是一个她无法解释的警告,不断在她的心里回旋。她不去理睬它。每当想到弗兰西斯科,她就有一种踏实的放心,相信她会提前有一个月的时间去面对未来,会证明她所看到的未来将会是真实的,尽管现在围绕着她的一切并不如此。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站在山坡旁重新见到他的头一眼,她便一下子抓住了他们俩一起奋斗的那个世界。在短暂的瞬间,她感觉到了风拍打着棉布裙,在她的膝盖周围飘舞,感觉到了眼皮上的阳光,感觉到如释重负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她上升,她必须两脚用力踩住凉鞋下的草地,因为她觉得自己会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起。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安全感——因为她意识到,她对他生活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从来就不清楚,也永远不需要去了解。老天安排的那个世界——家庭、饭食、学校、人们、漫无目的地背负着无名罪恶感的人们——不属于他们,不能改变他,无关紧要。他们俩谈论的,从来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而是他们在想着和要去做的事……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已经存在的,而是我们将要创造的……我们是难以阻止的,你和我……假如我曾想过他们会夺去你,请原谅我的恐惧吧——请原谅我的动摇,他们不会抓住你——我再也不为你害怕了……

他也站住凝视了她一会儿——她从那目光中读到的,不是重逢后的招呼致意,而是一个人在一年里的每天都在想她。这一瞬间实在太过短暂,在她刚刚感觉到、还难以确定的时候,他已经指着身后的桦树,用着他们儿时游戏的口气说:“我希望你能学会跑快点:我得一直等着你。”

“你会等我吗?”她快活地问。

他收了笑容,回答道:“永远。”

在他们上山到家里的路上,他和艾迪说着话,而她则无声地走在他的身边。她感觉出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沉默,奇特的是,那也是一种新的亲密感。

她没问他大学的事。几天后,她只是问他是不是喜欢大学。

“他们现在在教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他回答说,“不过,还有一些我喜欢的课。”

“在那儿交了什么朋友吗?”

“两个。”

他只对她说了这些。

吉姆正在纽约的一所大学读他的最后一年。他的求学仿佛让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武器,给了他一种古怪的、战战兢兢地好斗的性格。他曾经无端地在草地中央拦住弗兰西斯科,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强硬口吻说:

“我想你现在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应该学着有点理想了。现在你到了忘掉自私贪婪的时候,好好想想你的社会责任,因为我觉得,你所要继承的万贯财富不是为了给你个人享受的,而是给予那些贫困落后者的信心,因为我觉得人类中最低级的人才无法认识到这一点。”

弗兰西斯科很有礼貌地回答道:“詹姆斯,冒冒失失地去兜售自己想法的行为并不明智,等你发现这些想法在你的听众那里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感到尴尬的。”

在他们走开时,达格妮问他:“是不是有很多像吉姆这样的人?”

弗兰西斯科笑了起来,“太多了。”

“你在乎吗?”

“不,我不是非要和他们打交道。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危险的……我不知道……”

“上帝呀,达格妮!你觉得我会害怕吉姆这种东西?”

几天以后,当他们单独漫步在河岸边的树林中时,她问:

“弗兰西斯科,什么是最低级的一类人?”

“没有目标的人。”

她望着那些笔直的树干,挺立在豁然开阔的空地前。树林里幽暗、清凉,它的边缘则被河水中炽热、耀眼的阳光笼罩。她好奇着,她怎么能在没有去留意身边的景色时,又同时享受着眼前的风景?在漫步的时候,她怎么会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的喜悦?她不想去看弗兰西斯科。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更能感受到他那真实的存在,好像她对自己的认知是从他那里得来,如同阳光像是从河水中射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