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34/127页)

“弗兰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问,“如果你父亲知道的话,他会怎么说?”

“我父亲会问我活儿干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这个。”

“行了,我可是认真的。”

弗兰西斯科非常得体地看着她,他的彬彬有礼是出自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教养和礼仪熏陶,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令她对他的礼貌仍有所怀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说,“我在一条运送德安孔尼亚铜矿产品的货轮上当服务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亲找了我三个月,但我回来后,他就是那样问的。”

“这么说,你的冬天就都是这么过来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种胜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让他感到轻蔑的理由的胜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兰西斯科愉快地说,语调还是一样的天真和随意,“前年的冬天我是在马德里过的,在阿尔巴公爵的家里。”

“你为什么想在铁路工作?”达格妮问道。

他们站住,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钦慕,他的则是捉弄,但那不是恶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

“去尝尝那是什么滋味,鼻涕虫,”他回答说,“还有就是让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经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工作过了。”

达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学一些新的花样,希望能让弗兰西斯科吃惊,并且能赢他一次,却从来没成功过。他们给他一种他没玩过的游戏,告诉他如何用球棒去击球,他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明白了,让我试试。”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过整个球场,从另一端的橡树梢上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为生日礼物时,他们全都站在码头上看教练教吉姆驾驶。他们以前谁都没开过汽艇。外形像子弹一样的汽艇,闪着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摇来晃去,留下一长串颤抖的波纹,发动机突突地哽咽着,坐在吉姆身边的教练得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抢过方向盘。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头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喊:“你觉得能比我开得好吗?”“我能。”“你试试!”

船靠岸后,两人从船上走下来,弗兰西斯科溜到方向盘后面。“等等,”他对站在岸上的教练说,“让我瞧瞧。”然后,教练还没来得及动,汽艇便像从枪里发射出去一样,蹿向了河中央,他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船已经闪电般地远去。在它渐渐消失在远处阳光里的时候,留在达格妮画面当中的是三条直线:船的尾迹,发动机的轰鸣,以及方向盘后面驾驶者的目标。

她注意到了父亲在看着快艇远去时脸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有一回也见到过他这个样子。那一次,是他在检查弗兰西斯科制作的一个复杂的滑轮系统。弗兰西斯科那时十二岁,自告奋勇去做一个可以到达岩顶的升降机。父亲在教达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逊河边的岩石上跳水。弗兰西斯科计算用的纸片还扔在地上。父亲把它们拾了起来,看了看,问道:“弗兰西斯科,你学了几年代数?”“两年。”“谁教你做的这个?”“哦,那是我琢磨出来的。”她不知道,在她父亲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继承者们是清一色的、可以接承衣钵的长子。在家族的传统里,如果哪个继承人死了,他就是家族的耻辱,因为他所继承的德安孔尼亚的财富无法再继续增加。随着家族的世代相传,这种辱没门庭的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阿根廷的传奇人物曾经说,德安孔尼亚的一只手具有和圣人一样的魔力——只不过这力量不是用来疗伤,而是用来繁衍。

德安孔尼亚的继承人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却发誓要超过他们所有人。时间的手仿佛已经用细网将家族的各种品质一一筛选,把那些不重要、不连贯、羸弱无力的东西摒弃在外,只留下了纯粹的才智。机会终于有一次,成就了一个并非偶然的存在。

弗兰西斯科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轻而易举的。他的举止和意识中没有自诩,从不想和谁攀比。他的态度并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的做是做到极致。

无论父亲为他制定的严格教育计划对他的要求多么苛刻,无论他被要求去学哪一门功课,弗兰西斯科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轻松地把它精通掌握。他的父亲对他爱得简直近乎崇拜,但却小心地隐藏起来,正如他知道自己是在培养这个才华横溢的家族中的一个旷世奇才,却要隐藏起他的这份骄傲。

人们说,弗兰西斯科会是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亚家族奉行的是什么样的座右铭,”塔格特夫人曾经说过,“不过我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会把它变成‘为了什么?’。”这是他对别人建议他去做的任何事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像火箭一样,不停地在夏季的日子里飞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时候拦住他,他都能说出他在那个时刻的目的。有两件事情对他是绝不可能的:静下来不动,或者毫无目的地瞎跑一气。

“我们找找看”,或者,“我们做做看”,无论干什么,这就是他给达格妮和艾迪的动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我能做到。”他在装自己做的升降机时说道。他攀在岩壁上,手臂在熟练的节奏中挥动着,把金属楔钉砸进石缝当中,血滴从他手腕的绷带处渗落,他全然不觉。“不行,我们不能轮换,艾迪,你还太小,用不了锤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来,其余的我来做……什么血?哦,没事,就是昨天割的口子。达格妮,去房子里给我拿一块干净纱布来。”

吉姆在望着他们。他们从不带上他,却常常看到他站在远处,用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弗兰西斯科。

他很少当着弗兰西斯科的面说话,却会嘲弄地笑着挤兑达格妮,“瞧瞧你一直拿出的那副样子,装成一个多有主见的铁女人!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没骨气的破布头儿。你就听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废物的吆喝,简直是恶心。他能随意摆布你,你连一点自尊都没有。看看你一听到他车喇叭响就跑过去等他的德性!你干吗不替他擦皮鞋?”“因为他还没叫我去擦。”她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