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32/127页)

他在窗前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你知不知道,今天要给你发送第一批钢轨?”他问道。

“我当然知道。”

“过来。”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他默默地向外指了指。在远处,工厂厂房的另一端,她看到一长串敞篷货车停靠在铁路的副线上,一架塔吊的手臂划过了上方的天空,用它那巨大的磁铁轻轻一碰,便抓起了固定在货盘上的一捆钢轨。灰色的云层密密地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可是那钢轨却熠熠闪亮,似乎披上了一层来自外太空的光芒,泛着蓝绿色的光泽。巨大的吊臂停在一节货车车厢的上方,降了下去,微微地一抖,便把钢轨放进了车厢。吊车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庞然气势转了回来,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几何图形,在人和地球的上方移动着。

他们站在窗前,无声地、全神贯注地看着。直到另一捆钢轨从空中划过时,她才张开口。她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关于铁路、轨道或者按时完成的订单,而是像迎接大自然新的杰作一样:“里尔登合金……”

他留意到了,但没说什么,瞟了她一眼,便重又转向窗口。

“汉克,这太棒了。”

“对。”

他的话平淡而坦然,语气中既没有一点沾沾自喜,也毫不客气。她知道,这是给她的感谢,是一个人能够给另一个人的最难得一见的谢意:感谢对方使自己可以毫无拘束地承认自己的成就,并且知道这是被理解的。

她说:“我一想到这些金属的那些用途,那些潜力……汉克,这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了,可他们谁都不知道。”

“我们知道。”

他们依然望着吊车,并没有去看对方。在远处的火车头前端,她能辨认出“TT”的字样,能辨认出这条在塔格特整个系统里最繁忙的工业运输副线轨道。

“我一旦找到工厂,”她说道,“就会定做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火车头。”

“你会用得上的。你们里约诺特铁路上的火车现在能跑多快?”

“现在?一小时能跑二十英里就不错了。”

他指着货车,“这个轨道铺好以后,你如果想跑二百五十英里都可以。”

“我会的,再过几年,等我们有了里尔登合金的车厢,就会比钢制车厢轻一半,却加倍的安全。”

“你要注意一下那些航空公司,我们正在试制一架里尔登合金做的飞机,它没什么分量,却可以承载任何东西。你会看到远程、重载的空运。”

“我已经想过合金可以用在发动机上,是任何一种发动机,也想过可以用它设计出来的其他东西。”

“想过圈鸡用的钢丝吗?就是用里尔登合金做的普通的鸡栅栏,一英里长的栅栏也就几角钱,却能用上二百年;还有那些在廉价店里买的厨具,可以一代接一代地用下去;还有连鱼雷都打不穿的轮船。”

“我和你说过我正在试验里尔登合金的电话线吗?”

“我做的试验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没法把它们的用途全都一一展示出来。”

他们谈论着有关合金和它无穷无尽的各种可能,仿佛他们正站在山顶,眺望着脚下无尽的平原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是数字、重量、压力、阻力和费用而已。

她忘掉了她的哥哥和他那个国家联盟,把所有的问题以及人和事都忘在了身后,它们一直如阴云笼罩着她的视野,她总想尽快地跑出去,把它们扫开,从不被它们所统治,它们也从不真实。而这才是真切的现实,她想,这种清晰的轮廓感,这种目标、光明和希望的感觉。这才是她希望的生活方式——她不情愿在较之逊色的世界中度过任何时光、做任何事。

她转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与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非常靠近,从他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他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她想,假如欢乐是人的生存目的和核心,而那个能够带给别人欢乐的东西是被紧紧守护在最深处的秘密,那么此刻,他们已经是坦诚相见了。

他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有一种奇怪的、不掺杂感情色彩的疑惑,“我们是一对无赖,对不对?”

“为什么?”

“我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追求或品质,追求的只是物质的东西,这是我们唯一关心的。”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但他的目光已笔直地越过她,落在远方的塔吊上。她但愿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她不在乎这话里的指责,她从不那样去想自己,因此也无法体会到一种原罪的感觉。但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感到是某种带有重大后果的东西促使他说出了这些话,这东西对他很危险。他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但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既不是辩解,也不是羞愧。他只是像宣布一个事实那样,说得平平淡淡。

随后,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这忧虑感消失了。他正透过窗子望着他的工厂,毫无疑问,他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负疚的愧色,有的只是不折不扣的自信带来的平静。

“达格妮,”他说道,“无论我们是谁,正是我们推动了这个世界,而且,正是我们要让它渡过难关。”

5 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艾迪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首先留意到了他手里握着的报纸,她抬头看时,只见他的脸色紧张而茫然。

“达格妮,你很忙吗?”

“怎么?”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这里有样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报纸。

头版的消息说,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圣塞巴斯帝安的矿山后,发现它们毫无价值——彻彻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的五年工作和数百万美元全都打了水漂,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无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怜的铜量根本不值得去开发,那里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丰富的金属矿,而且不存在任何会使人上当的迹象。墨西哥政府处于一片愤怒的喧嚣之中,他们正在针对这一发现召开紧急会议,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

艾迪观察着她,他知道达格妮虽然还坐在那儿盯着报纸,实际上早就把那篇报道读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惧的预感是正确的,尽管他也不清楚那篇报道中究竟是什么令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