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5/127页)

她以前从未听过这首交响乐,但知道它是理查德·哈利写的。她听得出那种激烈和极度的紧张,听得出主题的风格。在人们不再写歌的年代,这是一首清澈、精妙的曲子……她坐在那儿,仰望着车厢顶部,却视若无物,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听一部完整的交响曲,或者只是一个主题,也许,她是在听自己心中的交响乐。

她隐约感到,理查德·哈利的所有作品中都预示般地回响着这个主题,并贯穿在他漫长的挣扎——直至人到中年,名利从天而降并击倒了他,而这——她一边继续听着交响曲一边想着——就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她记起了他的音乐中带有暗示的内容和承诺性的乐句,旋律中断续的、有了开头却不能如愿以偿的音符。理查德·哈利在写这个作品的时候,他……她一下子端坐起来,理查德·哈利是什么时候写的这部作品呢?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也第一次开始纳闷这音乐从何而来。

几步以外的车厢尽头,一个修闸工正在调节空调的控制装置。他很年轻,有着一头金发,他吹的口哨,正是交响乐的曲子。她意识到,他已经吹了有一阵子,这也正是她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她怀疑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高声问道:“请告诉我你吹的是什么?”

那小伙子向她转过身来,一个直视过来的眼神和她相遇,她看到了一抹坦荡、热情的笑容,似乎他正在与朋友分享着信心。她喜欢他的脸——线条结实硬朗,没有她已经习惯从别人脸上看到的那种让脸走形的松弛肌肉。

“是哈利的协奏曲。”他笑着回答。

“是哪一个?”

“第五。”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理查德·哈利只写过四首协奏曲。”

小伙子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猛然间惊醒,回到了现实。如同快门被猛然按下,只留下一张没有表情、毫无人气、漠然而空洞的面孔。

“对,是这样。”他说,“我错了,我搞错了。”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

“什么?”

“我不知道。”

“你在哪儿听到的?”

“记不得了。”

她无望地停住了问话。他转过身去,也不再有兴致。

“它听上去像是哈利的调子,”她说,“但是,我清楚他谱的每个音符,他从没写过这个。”

小伙子转回来面对着她,除了脸上的一丝注意,依旧无所表示,他问:“你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是的,”她说,“非常喜欢。”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然后走开了。她看着他干活时熟练的动作,他只是闷头干着。

她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可是,她不能让自己入睡。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时间已经不多了:火车一大早就会抵达纽约。她需要时间,但她希望火车能够再快些。不过,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全国最快的列车了。

她尽量去思考,但音乐依旧萦绕在心中,总是能听到,是饱满的和声,如同某种执拗的脚步,无法停下来。她恼怒地摇晃着脑袋,一把拽下帽子,点燃了一根烟。

不能睡,她想,她要坚持到明天晚上……车轮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她对这声音已经熟悉得可以充耳不闻,但这声音却成为她身体里的一种安详……在她熄灭香烟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根,不过,她想还是等一分钟,就几分钟,然后再去点燃它……

她睡了过去,然后,突然惊醒,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车轮停了下来。在夜晚幽蓝的灯光下,列车无声地停在那儿,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表:不该停车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车静静地停在空旷的原野之中。

听到有人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移动着,她就问:“我们停下有多久了?”

一个男人漠不关心的声音回答:“大约一个小时。”

那个男人睡眼蒙眬,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一跃而起,冲向了车门。

外面,是寒冷的风,和空旷的天空下空旷绵延的荒野。她听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响。远处,她看见了站在机车旁的人们的身影,在他们上方,一个红色信号灯高挂在夜空。

她迅速走过一排排静止的车轮,向他们走去。没人注意到她走过来。车组人员和几个乘客聚在红灯下,他们已经不再说话,似乎只是在平静中等待着。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司机惊愕地转过身。她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种业余的好奇。她站在那儿,手揣在口袋里,衣领竖起,在寒风的吹打下,几绺头发在面前飞扬。

“红灯,女士。”他说,用大拇指向上指着。

“亮了有多久?”

“一个小时。”

“我们不是在主轨上,对不对?”

“没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列车售票员开口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被导入到副线上,那个切换装置有问题,而这个东西是彻底坏了。”他冲红灯扬扬头。“我看,那个信号灯是不会变的,我觉得它是完蛋了。”

“那你们在干什么?”

“等着信号变。”

她又惊又怒,还没说话,司炉工窃声笑着说:“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个什么特别破烂儿被晾在副线上两个小时——就是出了错。”

“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她说,“彗星号从来没晚点过。”

“这是全国唯一没有晚点过的了。”司机说。

“总会有第一次的。”司炉工说。

“这位女士,你不懂铁路。”一个乘客说,“全国上下的信号系统和配车员是最不值钱的。”

她没有掉头搭理那个乘客,继续对司机说:“如果你知道那个信号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喜欢她那种权威的语气,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轻,只能从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过不合理的东西,看透一切。那张面孔隐约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