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2/25页)

“是我让他不干的。”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不想再说,而眼皮也垂了下来,像是不想再看。假如他当时没有忍住——她想——假如他当时或者随后就去说服了她,他们又将会酿成什么样的悲剧呢?……她还记得当初她喊着说只要见到毁灭者就要把他杀掉时的感觉……我肯定做得出来——这个念头不再是言语,已经变成阵阵痉挛,揪着她的小腹——假如我发现他就是,后来肯定会一枪打死他……我得先发现他……可是——她打了个冷战,因为她知道她还是盼着他会来找自己,那一个为她的内心所不容,却像一股温暖的暗流涌遍了她全身的念头就是:我一定会打死他,但不会——

她抬眼看去——她知道,他们眼里的东西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她瞧见了他遮掩着的目光和绷紧的嘴巴,瞧见了他在剧痛之中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感觉到自己是在喜不自禁地希望他去受罪,并且能看到他的痛苦。看着它,就这样看着,哪怕她和他都已经难以忍受,然后就让他在愉悦的无奈中沉沦。

他站了起来,把头扭开,她说不清究竟是他微扬的头还是绷紧的五官,居然令他的面孔显得出奇的平静和清朗,似乎上面的情感都被剥落,只剩下了它最单纯的本来面目。

“你铁路上需要并且失去的每一个人,”他说,“都是我让你失去的。”他的声音平淡简洁得像个会计,正在提醒乱买东西的人休想逃掉费用。“我已经抽走了塔格特公司的所有栋梁,如果你选择回去的话,我就会看到它从你的头顶上塌下来。”

他转身要走,她叫住了他。与其说是她的话,倒不如说是她的声音迫使他停住了脚步:她的声音低沉,全无一丝感情,只能感觉到一股陷落般的沉重和拖拽的味道,像是回荡在身体里的威胁般的吼声;这恳求的声音发自一个还存有几分正直之心的人,尽管这正直已经被遗忘得很久了。

“你想把我留在这里,对不对?”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你可以让我留下来。”

“我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和她的一模一样。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低沉而清晰,里面带了某种恍然大悟的味道,几乎是理解的笑意:

“我希望的是你能接受这个地方,只是让你毫无意义地待在这里,对我又有什么用?那是大多数人对他们的生活进行欺骗所用的假象。这我做不到。”他转身欲走,“这你也做不到。晚安,塔格特小姐。”

他走出去,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她在黑暗中躺到了床上,不再有臆想,既思考不了什么,也难以入睡——曾经填满了内心的呻吟激荡,似乎仅仅成了停留在肉体上的感觉,但它那副腔调和舔动的阴影,犹如乞求一样的哭喊——她明白那并非言语,而是疼痛:让他来这里吧,让他垮掉吧——无论我的铁路还是他的罢工,让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让我们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假如我明天就要去死,他也会如此——那就让他去死吧,但别在明天——只要让他来这里,随便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卖给他了——这是否意味着野性?的确如此,我就是这样……她平躺在床上,手掌紧紧抓住身体两旁的床单,好不让自己从床上起来,走进他的房间,她知道自己完全做得出来……这不是我,这是一具我无法忍受和控制的身躯……但是,驻在她内心的法官不是语言,而像是一个凝固不动的亮点,注视她的时候已不再苛求责难,而是带着赞许和好笑的神情,似乎在说:你的身躯?假如他不是像你已经认识的这样,你的身躯能让你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单单只想得到他的身体?你觉得你是在诅咒你们俩对生活的共同信念吗?你是在用你的欲望诅咒着你此刻赞美的那个东西吗?……这些话她已经不用再听,她都明白,一直就很明白……一阵儿过后,那种真知灼见不见了踪影,只有痛苦和抓在床单上的手掌依然如旧——以及她几乎漠然地在想着他是否也是夜不成眠,也在抗拒着同样的折磨。

她听不见屋里有任何响动,他窗外的树干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灯光。许久之后,她听到他房间的黑暗里传出了两声足以让她明白一切的响声:她知道他还没入睡,并且不会过来;那是一声脚步和打火机咔嚓的响声。

理查德·哈利停下了演奏,从钢琴前转过身,看着达格妮。他看见她的头一低,情不自禁地在掩饰着一股强烈的情绪。他站起来,微笑着轻声说:“谢谢你。”

“哦,不……”她喃喃地说道,心里知道她才想要感谢,而表达起来又是这样的无力和苍白。她想到这些年来,他就在这里,在峡谷中一间山坡上的小茅屋里写下了刚刚为她演奏的作品,用这恢弘之声建起了一座坚信生命即是美的流淌着的纪念碑——而她则走在纽约的街道上,绝望地寻找着某种快乐,紧追在她身后的那曲刺耳的现代交响乐,仿佛是被一只染上病的高音喇叭,在气喘着表示它对生存的恶毒仇恨时,一口吐了出来一样。

“但我是真心的,”理查德·哈利笑着说,“我是个生意人,从不白干事,你已经给了我报酬。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想为你演奏吗?”

她抬起了头。他站在他的客厅中央,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窗户在夏夜中敞开着,外面黑压压的树林下是一片长长的山坡,向着远处山谷里的灯火绵延。

“塔格特小姐,有多少人能够像你这样被我的作品打动?”

“不多。”她的回答简单明了,既不夸大也无奉承,只是在客观地对所涉及的严厉的标准表示敬意。

“这正是我要的酬劳,没有多少人能付得起。我不是指你的享受,不是指你的感情——让感情见鬼去吧!我指的是你的理解,以及你和我相同的享受,它有着一个共同的来源:来自于你的智慧,来自于一个能够有意识地去判断去鉴别我的作品的头脑,使用的是与我创作它时同样的价值标准——我是说,你不仅能感受到它,而且感受的正是我希望你能感受到的东西。对我的作品,你不单单是欣赏,而且欣赏的恰恰是我希望能被欣赏的东西。”他哑然一笑,“对大多数艺术家而言,只有一种激情比被人欣赏的欲望还要强烈:他们不敢确定他们被欣赏的真正原因。不过,我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我们这样的顾虑。我不在我的作品和我想得到的反应上欺骗自己——我对这两者都太看重了。我不介意得到无缘无故的、情绪上的、直觉的、本能的——或者说是盲目的欣赏。我不介意任何一种形式的盲目,我想让人们去看的实在是太多了——或者,对于聋子而言,我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不介意被谁在心里欣赏——而是希望别人能用头脑。一旦我发现谁具有这样可贵的才能,那我的演奏就成了双方互惠的双向交易。艺术家是商人,塔格特小姐,是所有商人中最严格、最苛刻的一类。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