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0/25页)
“在哪儿?”
他一摇头,“不行,塔格特小姐,你要是打算离开峡谷的话,这种事就不能告诉你。”
他的笑再度变得倨傲起来,这一次,他似乎是在表明他明白这回答里的威胁味道,也清楚这对她意味着什么。随即,他便从桌旁站起身来。
他走之后,她感觉到在这静固的房内,时间的流淌显得压抑而沉重,仿佛是一块凝滞而黏稠的东西,以一种缓慢的节奏一点点拉长,令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她无精打采地半躺在客厅的椅子里,那种沉重而无关痛痒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慵懒,而是因为隐藏在内心之中的剧烈活动带来的苦恼实在难以排解。她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地躺在椅子里,思绪像是时间一般,在某种模糊的意识里缓缓转过——她想起了看着他吃她准备的晚饭时心里所感到的那种特别的享受——这享受是因为她知道是她给了他一种身体上的愉悦,满足了他身体上的一种需要……她想,女人希望为男人做饭是有原因的……哦,不是把它当成一种职责和没完没了的工作,而只是作为一种难得和特别的礼仪,象征着它的是……可那些宣扬女性职责的人又是怎么说的?……把这个去掉实质后剩下的苦差事当做女人应有的贤惠——而把赋予其中意义和价值的部分当做一种可耻的罪孽……认为在油烟蒸汽的厨房里干脏兮兮的剥剥拣拣的活计才有意义,才是妇道——而两个身体在卧房内的结合则是生理上的纵欲,是屈从了动物的本能,对参与此事的动物来说毫无荣耀、意义或精神的骄傲可言。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她不愿意去想外面的世界以及它的道德标准,但她知道这并非她要想的问题。她不愿意顺着她内心的思路想下去,但不管她多么不愿意,那想法总是带着它固有的意愿,不断地回来……
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又憎恨着自己没头没脑的举动是如此的散乱和失控——她既想用她的举动打破这样的凝重,又知道这并非她想用的那种方式。她点燃了香烟,试图让自己拥有片刻的条理——却感觉到这样的替代味如嚼蜡,便立即又掐灭了。她像一个坐立不安的乞丐那样看着屋子,只求能发现什么东西让她有点动力,想找出点什么来清洗、缝补或是打扫一下——同时又知道干什么都不顶用。当什么都不值得去做了——她的心里响起了某种严厉的声音——这声音的后面隐藏着一个过于强烈的愿望;你还想要什么?……她啪地划着了一根火柴,将火苗狠狠地伸到了她才发现仍叼在嘴角的没有点燃的香烟上……你还想要什么?——那个法官一般严厉的声音又回响了起来。我想要他回来!——面对内心的责难,她的回答犹如无声的呐喊,脱口而出,几乎像是冲紧追不舍的野兽扔出的一块骨头,只盼着能支开它,不再继续扑过来。
我想要他回来——听到责备她没必要如此性急,她轻声地回答……我想要他回来——听到她的回答无法令法官满意的冷冷提醒,她恳求地回答……我想要他回来!她挑衅地喊道,竭力不去丢掉这句话里那个多余的、掩饰的词。
她感到自己的头像是经过了一场拷打,筋疲力尽地垂了下去。她看见手指间的香烟仅仅燃了半寸。她按灭了它,重又倒回椅子里。
我不是在逃避它——她想——我不是在逃避它,只不过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答案……你想要的——她蹒跚在愈来愈浓的迷雾中时,一个声音说道——可以给你,但哪怕你还有一点的不接受,还有丝毫的动摇,就是对他的彻底背叛……那就让他咒骂我吧——她想,就好像那声音此时在雾里消失,听不到她说什么一样——就让他明天来咒骂我吧……我想要他……回来……她没有听到回答,因为她的脑袋已经轻轻地倒在了椅子上,她睡着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三尺以外的地方低头看着她,似乎已经端详她一阵子了。
她看见,清楚真切地看见了他神情里的意思:那正是她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想要看到的。她并没有惊讶,因为她还没有重新意识到能够让她惊讶的理由。
“你在办公室里睡着的时候,”他柔声说道,“就是这个样子。”她明白,他也没有完全意识到他让她听到了这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告诉了她,他是多么频繁地在想着她,又是为了什么。“你的神情就像是会在一个你不用躲藏和害怕的世界上醒来,”她知道,她的脸上最先露出的是一抹笑容,而当她一领悟到他们两人都很清醒,那笑容便不见了。他又清清楚楚地轻声说了一句,“但在这里,成了事实。”
在现实中,她首先感到的是力量。她从容而自信地坐了起来,能够体验到身体里每一块肌肉在动作当中的变化。她开口问话时的慢慢悠悠和漫不经心的好奇,以及毫不大惊小怪的口气,使得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屑,“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里的样子?”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观察你很多年了。”
“你怎么能这么仔细地观察到我?是从哪里?”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他简短而不带任何顶撞地回答。
她的肩膀微微向后一靠,沉吟片刻,声音变得低沉有力,这使得她的话留下了些许得意而笑的意味:“你第一次看见我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他直视着她的目光,让她知道他完全明白她问题里的含意。
“在哪儿?”这几乎是一道命令。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她看到在向往、痛楚和骄傲的神情下,他的嘴角——而不是眼睛——浮现出了对于折磨逼供的嘲笑;他的眼睛似乎没有在看她,而是看着当时的那个女孩,“在地铁里,塔格特终点站。”
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坐姿:她的肩胛骨正在不知不觉间顺着椅背向下滑,一条腿向前伸了出去,成了半坐半躺——配合着她身上精心剪裁的透明外衣,手工印染了艳丽色彩的宽大粗布裙,薄薄的丝袜和高跟鞋,她根本不像是一个铁路公司的老总——这种令她震动、难以想象的意识似乎正是他眼里所看见的——她看上去就是他的女佣人。当他墨绿色眼睛中的那一丝闪亮掀去了距离的面纱,她便知道他正在用眼前的她代替着旧时的情景。她傲慢地看着他的眼睛,而那纹丝不动的面孔下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