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9/25页)

当他去够另一张纸的时候,她的身子正好向前一倾,便发现自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片刻,抬头向他望去。他正低头看着她,既不掩饰心里的感受,也不做进一步的表示。她把身体抽了回来,明白他们都感到了同样的欲望。

随后,在她心里依然回味着她过去对他的感情的同时,她体会到了一直存在于这份情感之中,但此时才第一次在她心中清晰起来的东西:如果说那样的欲望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礼赞,那么她对弗兰西斯科的情感就像是在部分付出后获得的片刻辉煌一般,始终在庆祝着她的未来,尽管她不知道还会付出多少,但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期待。在清晰的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不是对于未来,而完全是对于此时此刻的那种感受。让她知道这种感受的是一幅画面——画面中,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小石屋的门前。她想,这个鼓舞她不断走下去的最后希望,也许永远都将无法到达。

但她愕然想到,如此一幅人类命运的前景却是她最深恶痛绝和拒绝接受的:人永远是在一心去追逐前面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灿烂,却注定无法赶上。她觉得她的生命和价值观不会令她如此;她从不会沉溺于虚幻,只要有可能,她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但她却面临这样的境地,而且苦无对策。

那天晚上,她看着高尔特,心里想到——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放弃这个世界。有他在面前,答案似乎更加难找。她觉得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眼里只看得到他,什么都无法让她走开——同时又觉得如果将她的铁路放弃,她就将没有权利再这样望着他。她感觉到她已将他拥有,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明白了彼此未曾道明的心思——她同时还感觉到,他完全可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今后的某一天,在外面世界的街道上从她身边走过,他可以形同路人。

她发现他并没有向她问起弗兰西斯科。她讲到去他家里时,在他的脸上既看不出赞同,也看不出怨恨。她觉得好像从他凝重的神情中发现了一道难以觉察的暗影:看上去,他似乎把这事从他的感觉中排除了出去。

她淡淡的担心渐渐化为疑问,疑问又变成了一个钻头,在后来高尔特外出,她独自在家的晚上,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钻入了她的内心。他每隔一天,就会在晚饭后出门,也不告诉她去了哪里,总是在半夜之后才回来。她极力不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等他回家的紧张不安之中。她没有问他晚上都去了哪里,阻止她开口去问的恰恰是她想要去探究的急不可待;她似乎在用故意藐视的方式来保持沉默,一半是在藐视他,另一半则是在藐视自己内心的急切。

对于这些令她害怕的东西,她不愿意去承认,也不想将它们诉诸明确的言语,她只是知道,那是一种纠缠不休、令她难受而控制不了的情绪。这情绪中有一部分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深深的幽怨。她对自己内心的恐惧说,或许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但她所惧怕的事情中有某种积极的东西正在化解着她的怨艾,似乎可以去对抗那种威胁——好像必要的话也并不是不能接受。但另外还有一种更加可怕的恐惧:那就是他身上不该有的那种丑陋的自我牺牲的苗头,就是他希望从她的生活里抽身出来,让一片空白迫使她回到是他的挚友的男人身边。

过了好几天,她才说起了这件事。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餐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看着他吃她做的饭别有一番享受——随即,似乎这样的享受让她突然有了一种她不敢去辨别、确定的权利,似乎那是一种惬意而非痛楚,猛然间使她不由自主地冲破了自己的防线。她不经意间开口问道:“你每隔一天晚上都出去干什么?”

他像是觉得她早就知道了似的,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讲座。”

“什么?”

“去做一个物理讲座,每年的这个月我都要讲。这是我的……你笑什么?”他看到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和无声的笑,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刚才说的话——于是,在她回答之前,他便像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一般,忽然笑了起来。从他的笑里,她看出他身上有一股特别强烈的、几乎是粗鲁狎昵般的气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继续说话时的那副平和、超然、随意的样子,“你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在这个月里交易我们在各自真正的行业中取得的果实。理查德·哈利要举行音乐会,凯·露露要在一个不为外界服务的剧作家新写的两出话剧中演出——我就是办讲座,汇报我这一年来的工作进展。”

“是免费的讲座?”

“当然不是。每个听讲座的人要交十块钱。”

“我想去听你讲。”

他摇了摇头,“不行。可以允许你听音乐会,看话剧,或者去任何你喜欢的演出,但不能参加我的讲座,以及任何与创意有关,能被你带出山谷的交易的成果。另外,我的顾客们,或者叫学生吧,都是带着一个实用的目的来听讲座的:怀特·桑德斯,劳伦斯·哈蒙德,迪克·麦克纳马拉,欧文·凯洛格,还有其他一些人。今年,我增加了一个新人:昆廷·丹尼尔斯。”

“真的?”她几乎是嫉妒般地说道,“他怎么负担得起这样的费用呢?”

“是靠信用,我允许他分期支付,他具备这种能力。”

“你在哪儿讲座?”

“在怀特·桑德斯农场上的大棚里。”

“那你一年当中是在哪里工作?”

“在我的实验室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实验室在哪儿?是在山谷里面吗?”

他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让她明白他觉得这问题很好笑,而且他也知道她的意图,然后回答说:“不是。”

“你这十二年来一直都生活在外面?”

“对。”

“你——”她忍不住想到,“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有工作?”

“哦,当然了。”他眼里的嬉笑似乎另有深意。

“可别跟我说你是给算账的打下手。”

“不,我可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做的是大家都希望我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