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8/25页)

“谁?我吗?”弗兰西斯科惊讶和难以置信地咧了咧嘴,“当然不是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扑哧一乐,又跟了一句,“是在可怜吗,约翰?”

“不是。”高尔特坚定地说道。

她瞧见弗兰西斯科蹙着眉头,微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因为高尔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对着她,而不是他。

第一次走进弗兰西斯科的家中时,令她顿觉百感交集的并不是它那肃穆的外表,她没有感到悲凉孤寂,反而是神清气爽。屋里几无修饰,近乎简陋。房子的建筑秉承了弗兰西斯科一贯的能干、果决和急性子的风格;它看起来就像一间拓荒者的简易木棚,放在此处只是一个跳板,好大步跃向更远的未来——广阔而大有作为的将来正在前方等待,容不得将时间浪费在最初的安逸里。这里的明亮非住家可比,犹如来自一具崭新的昂首的脚手架,正孕育着一幢摩天大厦。

身着一件长袖衬衫的弗兰西斯科站在这间十二平方英尺的小客厅内,神情却如同是一座宫殿的主人。在她见到过他的所有场合中,唯有这里才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衬托,一如他那身洗练的衣服,配合着他的举止,为他平添高雅至尊的气派,房中的朴拙令这里俨然成为贵族隐居的所在;这种朴拙里,点缀了一分王者的气息:在未经雕饰的原木墙壁上挖进的凹处,摆放着两只年代久远的银杯;它们身上富有装饰性的图案所凝聚的工匠的心血和漫长的艰辛制作,远非盖一所小房子能比,这图案已经被比木墙上的松树长成的时间更久远的岁月打磨得有些模糊。站在屋子的中央,弗兰西斯科轻松自如的举止间透出一丝安然的自豪,他的笑容似乎是在无声地告诉她:这就是我,我这些年就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看着银杯。

“是的,”他回答着她心中的猜测,“它们是属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和他妻子的。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处带过来的唯一东西就是它们以及门上挂的族徽。我想保存下来的只有这些,其他所有东西不出几个月就全都不要了。”他笑了笑,“他们会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最后一点渣滓都统统抢走,但他们会意外地发现,费了那么大劲却没得到什么。至于那座宫殿嘛,他们连它的供暖费都掏不起。”

“然后呢?”她问,“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要去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句‘王者永存’的口号吗?当我祖先的基业尸骨不存的时候,我的矿就会长成新一代的德安孔尼亚公司,它就是我的祖辈们曾经梦想并为之奋斗,应该拥有,却从没得到过的财产。”

“你的矿?什么矿?在哪里?”

“就在这里,”他说着,指了指群山的峰峦,“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拥有一个掠夺者无法企及的铜矿,它就在此处的山里。我做了勘探,发现了它,进行了第一次采掘。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是山谷里第一个从麦达斯手里买下土地的人,我买了那座铜矿。我和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开始去建设它。现在,我有了一个专门负责它的主管,他曾经是我在智利最好的冶金专家。铜矿提供了我们所需要的铜。我的赢利存放在穆利根的银行里。再过几个月,我就全都有了,我需要的就都有了。”

“就可以去征服世界了”,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听来颇有这样的味道——她惊异着这个声音是如此不同于那个大言不惭、令人恶心的腔调,那个人们在他们的年代叫喊着“需要”时所带的半哀求、半威胁,既像乞丐,又像凶手一般的腔调。

“达格妮,”他站在窗前,似乎眼里望见的不是起伏的山峦,而是时间的波峰,“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再生——以及世界的再生——一定要从这里,从美国开始。它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是靠运气和盲目的部族战争,而是靠人类思想的理性产物诞生的国家。这个国家是建立在理性为至高权力的基础上的——它在过去辉煌的百年间挽救了整个世界,它必须再挽救一次。德安孔尼亚公司以及一切人类价值的第一步都必须由此开始——因为在地球的其他角落,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对神秘的崇拜,无理性为至高权力,到头来只会终结于两个地方:疯人院和坟墓……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犯了一个错误:他认可了一种制度,这种制度声称,那由他根据正当权利挣来的财产,并非出于权利而是经过允许才属于他。他的后代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付出的是最后一笔……我想我会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到那个时候,德安孔尼亚公司的矿藏、熔炉和运矿码头将植根在这片土地里,再一次生长和遍及全世界,回到我的祖国,我会头一个再去重建我的故乡。我应该能够看到这一天,但我不能肯定。谁都无法预料别人什么时候会选择回到理性上来。可能我到了生命的尽头时,还是一无所成,只有这一座铜矿——美国科罗拉多州高尔特峡谷的德安孔尼亚第一号铜矿。但是,达格妮,你还记得我曾立志要把我父亲的铜产量翻上一番吗?达格妮,即使到了我生命的终点,哪怕我一年只生产出一磅铜,我都会比我的父亲,比生产了成千上万吨铜的我所有先辈们都富有——因为那一磅铜将名正言顺地归我所有,将会被用在一个承认这一点的世界!”

现在的他,从举止、神态到清澈闪亮的目光,就是他们童年时代的那个弗兰西斯科——她发现她问及他的铜矿时,便正如他们当初在哈德逊河边散着步时她问到他的企业规划那样,前途坦荡开阔的感觉重又回到了心中。

“我会带你去看铜矿,”他说,“等你的脚踝完全复原就去。去那里要爬一段很陡的山路,只有牲口走的小道,还没有开车的路。给你看看我正在设计的新熔炉,我已经搞了一段时间了,对于我们目前的产量规模,它还是太复杂了一些,可一旦铜矿的产量上去了——看看,它就会节省多少的人工和资金啊!”

他们一起席地而坐,伏在他在她面前摊开的图纸上,研究着熔炉复杂的构造——那副快乐认真的劲头同他们过去在废品场里端详废铜烂铁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