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6/25页)
“什么?病瘤?在你家里?”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
“这我可要亲自看看!”
她听见了弗兰西斯科的冷笑和冲进来的脚步声,只见她的房门被猛然推开,她隐约看见是高尔特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她不知道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她多久,因为她最先清醒地意识到的便是看见他跪了下来,脸埋在她的腿上,抱住了她,那一刻,她似乎觉得颤抖从他的身体上涌过,使他不再动弹,然后涌进她的身体,又令她能够活动了。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轻拂着他的头发,与此同时,她又想着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去做,并且觉得像有一股静静的水流在从她的手上淌过,环绕着他们两人,将过去的一切轻轻地抚平。他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就这样抱着她便是说出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和她在山谷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似乎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痛苦。他在笑了。
“达格妮,达格妮,达格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被压抑许久的心声正在喷薄而出,倒像是在重复着那久已熟悉的话语,讥笑着对它一直的掩耳不闻——“我当然爱你。他逼我说出来的时候你害怕了吗?你想听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永远都会——不要害怕我,我不怕会再失去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活着,而且是在这里,你现在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况且这一切是这么简单,对不对?你看出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初为什么抛下了你吗?”他手臂一挥,指向山谷,“这里就是你的地球,你的王国,你的那个世界,达格妮,我一直在爱着你,而我抛弃了你,这正是我的爱。”
他抓过她的双手,压在他的嘴唇上,而且握住它们不放,那不像是亲吻,而像是在久久地歇息着,仿佛刚才努力讲的这番话冲淡了她在此出现的事实,仿佛过去缄默的岁月中积攒下来的千言万语压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追逐过的那些女人——你是不会相信的,对不对?我从没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想你一直都是知道的。那个花花公子——是我当着全世界的面毁掉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时,为了不让掠夺者起疑心而必须扮演的一个角色。在他们的社会里,那就是个小丑,他们要去对付的是正直和有雄心壮志的人,但看到一个一无是处的无赖,他们会把他当成朋友,觉得他安全——安全!——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观,但他们总算是领教了!——领教一下是否邪恶才安全,无能才管用!……达格妮,就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是爱着你的——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得不走。那天晚上你走进我酒店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神态,你的样子,你对于我的意义——以及等待着你的今后。假如你略微逊色一点的话,或许就能把我暂时阻止住。但你就是你,最终正是你促使我离开了你。那天晚上,我曾请求过你的帮助,帮我去抵抗约翰·高尔特。但我明白,尽管他和你都还不知道,你就是他用来对付我的最佳武器。你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正是他对我们说过的可以为之献身的一切……那年春天,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去纽约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他的音信,当时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扰,他把它给解决了……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里,你连着三年没有听到我的任何消息。达格妮,我接管了父亲的生意,开始接触到全世界的商业圈,那个时候,我见识了自己曾怀疑过的罪恶面孔,但总不相信它能如此庞大。我看到几百年来,税收的毒害就像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身上的霉菌一样,越积越深,蛮横无理地吞蚀着我们——我看到由于我的成功,政府颁布了种种规定对我加以限制,却因为我竞争对手的懒散和经营不善而对他们给予帮助——我看到,工会每一次矛头针对我的要求都能得逞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能养活他们——我看到一切不劳而获的念头都被看成是正义的,但一旦谁凭本事挣来了钱,就会被谴责为贪婪——我看到政客们冲我使眼色,叫我不必多虑,因为我只要稍稍加点劲干,就会把他们全比下去了。透过眼前的赢利,我发现我干得越努力,就会把自己的脖子勒得越紧,我发现我的能量全都冲进了下水道,我身上的寄生虫也开始养活起一批靠他们为生的寄生虫,他们这是作茧自缚——可这一切居然无法去解释,谁都不知道答案,全世界的下水管通向一个无人敢划破的潮湿的阴雾,吸干了充满活力的热血,而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什么人生在世只会是罪恶。尔后,我看到了全球的企业圈,它有着庞大的机器、重达千吨的熔炉、横跨大洋的电缆、桃花心木的豪华办公室、买卖证券的交易所、耀眼的电子信号以及它的力量和财富——操纵这些的不是银行家和董事会,而是混迹于地下啤酒坊的那些蓬头垢面的人道主义者,是那一张张臃肿恶毒的面孔,叫嚣着美德必须受到惩罚,才华就应该听命于无知,人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他人……这些我都清楚。我找不到办法与之抗衡,但约翰找到了。那天晚上只有我和拉各那在他的招呼下来到纽约,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我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找些什么样的人。他离开了二十世纪公司,住在一片贫民区里的阁楼上。他走到窗户前,指着城里的高楼大厦说,我们必须让全世界的灯光全部灭掉。当纽约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没有让我们立即加入,要我们仔细考虑,权衡这将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一切影响。我第二天早晨就答复了他,拉各那则是又过了几个小时后,在下午告诉了他……达格妮,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始终难以摆脱眼前的一幅情景,从中,我看清了今后必须要去为什么而抗争。就是为了你那天晚上的样子,为了你谈起铁路时的神情——为了我们在哈德逊河边的山坡上眺望纽约上空时你的那副神态——我一定要去挽救你,替你扫清障碍,让你找到梦想中的都市——不能让你蹉跎了年华,困在迷雾中挣扎,不能让你用那双依然像在阳光下望着前方的眼睛,在苦苦的奋斗之后,却发现道路的尽头不是都市的大厦,而是一个臃肿、阴沉、没有灵魂的废物,将你用一生酿成的美酒大口地挥霍!你——为了他的逍遥而拒绝自己的快乐?你——为了他人的享乐而牺牲自己?你——成为最后使人类倒退的工具?达格妮,那正是我所看到的,我绝不会让他们如此对待你!绝不能这样对待你,对待面对未来和你有着同样神情的孩子,对待任何一个具有你的精神,能够领略到片刻的生命的自豪、无愧、自信和快乐的人。那样的人类精神境界便是我所爱的,我离开了你而为之奋斗,而且我知道,即使我会失去你,我以我每日的奋斗仍然能将你赢回。可你现在看清了,对不对?你已经见到了这座山谷,这正是你和我小的时候想要到的地方,我们终于到了。只要能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有何求?约翰是不是说你还是个异类?好吧,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为你一直就是,假如你还没有看完全的话,我们可以等,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活着,只要用不着我继续在洛基山上空飞来飞去地寻找你的飞机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