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4/25页)
她只要看到面包店的年轻女老板的两个儿子,眼前就会重现她童年时的情景。她经常看见他们在谷里的山路间嬉戏——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是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他们似乎像她当初那样面对着这个世界,没有她在外面的孩子脸上看到的那副神情——那副畏缩和鬼祟嘲弄的神情,那副孩子要提防着大人,正不断地发现他听到的是谎言,学会了感觉仇恨的神情。这两个小男孩像是对伤害全无防备的小猫一样,天真、快活、友好而信心满满,带着他们自己那种纯真自然、毫无夸耀的眼光,以及认为每一个陌生人都能赞同他们的纯真的信任。他们有着迫不及待的新奇,能够去任意地闯荡,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很神奇,并等待着他们去发现。似乎即使他们遭遇到恶意,也不会把它看做危险,而是当成愚蠢,从而蔑视地不加理睬。他们不会在头破血流的退却中把它认为是生存的法则。
“他们恰恰代表了我所干的这一行,塔格特小姐,”年轻的母亲边裹起一块新鲜的面包,边在柜台内含笑回答着她的赞叹,“他们就是我选择的职业,不管怎么说,应该做好母亲,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做不好的。我猜你已经见过我丈夫了,他是个教经济学的,替迪克·麦克纳马拉保养线路。你自然知道,这个谷里不接受集体一起来,也不允许家人和亲戚进来,除非每个人自己对罢工的宣誓都表示认同。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我丈夫的职业,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到这里是为了把我的儿子们培养成真正的人。我不会把他们交给一个为了阻碍孩子大脑成长而建立的教育体制,它会教育孩子说理智是无能的,存在是一种他难以应付的不合理的混乱,并会使他沦落到一种无休止的恐怖状态里。你对我的孩子和外面孩子之间的差异感到惊讶吗,塔格特小姐?其实原因很简单。原因就在这里,就在高尔特峡谷里面,在这里,每个人都认为对孩子进行哪怕一点非理性的提示,都是骇人听闻的。”
在阿克斯顿博士同他的三个学生进行每年一次团聚的夜晚,她想起了各地学校里流失的教师们。
他唯一邀请来的另一位客人是凯·露露。他们六个人坐在了他房子的后院内,夕阳的余晖映着他们的脸庞,远处下面的谷底渐渐凝结成了一片柔和的蓝色暮霭。
她看着他的学生们,看着三个柔韧灵活的身体半躺在帆布椅里,一副满足而放松的样子,都穿了长裤和风衣,里面是无领衬衫:这三人便是约翰·高尔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别吃惊啊,塔格特小姐,”阿克斯顿博士笑着说,“也别误以为我这三个学生是超人之类的东西,他们可比那要出色和神奇得多: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的正常人——他们的本事就是能活得像个人。只有具备了出众的头脑和杰出的人品,才不会被社会上自古以来沉积的毒害风气所侵染——才能像个人,因为人是有理性的。”
她感觉到阿克斯顿博士的态度里出现了与他平素的沉默威严所不同的变化;似乎她绝不仅仅是个客人,对她没有丝毫的见外。弗兰西斯科看到她来参加聚会,自然是二话不说地欣然认可。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在阿克斯顿博士的要求下陪她来到这里的彬彬有礼的护送者。
她发现阿克斯顿博士的眼睛不断地扫向她,在她这样一个带着欣赏目光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学生,他似乎很是得意。他像是个父亲,终于找到了对他喜爱的东西感兴趣的听众,谈话便总也离不开一个话题:
“你真应该看一看他们上学时候的样子,塔格特小姐。你绝对找不出像他们这样出身迥异的三个孩子,不过——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在校园里成千上万的学生里,他们肯定是一眼就找到了对方。弗兰西斯科是世界首富的后裔——拉各那是欧洲的贵族——而约翰则既身无分文,又无父母和家庭,凭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其实,他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一个默默无闻的加油站修理工,他十二岁就自己离家在外闯荡——可我一直觉得他就像智慧女神密涅瓦,完全成人,全副武装地从朱庇特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我还记得头一次见到他们三个的那一天,他们坐在教室的后面——我当时在给研究生讲一堂专门的课程,内容极难,其他人很少会来听。他们三个看上去像不到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年龄——后来我了解到,他们当时才十六岁。讲完课以后,约翰站起来问了个问题。作为老师,如果能听到一个研习了六年哲学的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觉得很是自豪和欣慰了。这个问题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相关,柏拉图本人都没有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回答后让约翰课下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来了——三个人一起都来了——我看到了外间的那两个,就让他们都进来。和他们交谈一小时后,我就取消了当天的所有安排,和他们整整聊了一天。随后,我安排他们去选那堂课,并且计入他们的学分。他们就选上了,并且成绩全班最高……他们修的是两个专业:物理和哲学。这样的选择让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不解:当代的思想家认为没必要去认识现实,而当代的物理学者则认为没有必要去思考。我懂的要比他们更深一层;但令我吃惊的是这几个孩子居然也懂得这些……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是物理系主任,我是哲学系主任。对于这三个学生,他和我取消了所有的规定和限制,我们给他们免掉了那些常规的、并不必要的课程,只把最难的东西交给他们去啃,同时为他们能在四年内从两个专业毕业扫清了一切障碍。他们学得很刻苦,在这四年中,他们同时也在为生活而奋斗。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有父母的经济支持,约翰则没有任何来源,但他们三个全都靠打工来锻炼和养活自己。弗兰西斯科在一个铸铜厂打工,约翰是在一个铁路的机车仓库,而拉各那——不对,塔格特小姐,拉各那在他们三个人里面可不是最差的,而是最踏实用功的一个——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工作。他们总是能找出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却从不把时间花在交际和学校里的各种活动上。他们……拉各那!”他突然大声打断了自己的话,“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