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6/25页)
“记得。”她低声说。
“从你的问题里,我能猜出罗伯特·斯塔德勒是怎么向你说起他们的。告诉我,他是怎么会提到他们的呢?”
他看到她酸楚的一笑,“他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以此来证明他为什么认为人的智慧是毫无用处的。他把这当成一个他的幻想破灭的例子讲给我听。‘他们幻想的是才能,’他说,‘幻想着将来能看到它改变世界的发展。’”
“那么,他们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在无可奈何的认同和赞许中,久久地垂着脑袋,没有抬起。
“我想要你明白的,塔格特小姐,是那些声称这世界原本就恶毒得不容善良存在的话背后的罪恶用心。让他们反省一下他们的前提,反省一下他们的价值标准,在他们把那张说不出口的、必须承认邪恶的通行证发给自己之前,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他们是否懂得什么是善良,善良又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罗伯特·斯塔德勒现在相信智慧毫无用处,人的生命只会是没有理性。他是不是想让约翰·高尔特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情愿在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的手下工作?他是不是想让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成为一个伟大的企业家,情愿为韦斯利·莫奇效劳?他是不是想让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情愿听从西蒙·普利切特博士的命令,去宣扬世界上不存在思想,强权既是公理?那是否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认为的一个合理的未来?塔格特小姐,我想让你看到,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们的梦想破灭、道德沦丧、理性无能、说理无用的人——正是那些把他们鼓吹的主张全部、准确、合乎逻辑地实现了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敢承认这一切的逻辑性是如此之强。在一个宣扬智慧不存在、道德正义出自暴力、偏袒无能者而惩罚有能力者、为了低劣者而牺牲优秀者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优秀的人不得不与社会对立,成为它最势不两立的敌人。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有着无穷智慧的约翰·高尔特将成为一个身无长技的苦力——能够创造出奇迹般财富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将成为一个饭桶——而心有慧根的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则走上了暴力的道路。社会——以及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已经完成了他们所倡导的一切。他们现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抱怨世界没有理性吗?”
他笑了,温婉的笑容里有着毫不留情的肯定。
“每个人都是凭自己的想象去建立他的世界,”他说,“人有选择的力量,却无力逃脱选择的必然。假如他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就放弃了做人的资格,折磨人的无理的混乱也就成了他的栖身之地——这是他自找的。只要坚持他的哪怕一点想法,而不屈从别人,只要能给现实带来哪怕一点火种,一点美好的理想——就凭这一点,他就算是个人,这一点就是衡量他的品德的唯一尺度。他们”——他指了指他的学生——“从不低头。而这里”——他一指山谷——“则衡量出了他们本身以及他们坚持的东西……现在可以把我对你以前问题的回答再重复一遍,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彻底理解了。你问过我是不是认为这三个学生很有出息,我的自豪感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对于他们所选择的每一次举动、每一个目标以及对每一种价值的理解,我都感到骄傲。达格妮,这就是我全部的回答。”
他突然带着父亲般的口气对她直呼其名。说最后两句话时,他没有看着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高尔特。她看见高尔特同他对视片刻,仿佛在对他做出肯定的回答。随即,高尔特便将目光转向了她的眼睛。她发现他注视着她的神情就好像她举起了一个仍悬在他们之间的、尚未挑明的称号,这称号已被阿克斯顿博士授予了她,却没有说破,其他人也还未察觉——她从高尔特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对她的震惊感到的好笑,看见了鼓励,以及令她不敢相信的温柔。
德安孔尼亚一号铜矿是在山体表面挖开的一道小口子,看起来像是用刀在红褐色的肋部岩层上戳了几下后留下的红色伤口,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它。达格妮的两只手一边挽着高尔特,另一边挽着弗兰西斯科,站在一条小路旁。风从他们的脸上刮过,扑进了下面两千英尺深的山谷。
她望着铜矿,心想——这便是将人类的财富刻在山峰之上的故事:几棵松树从缺口的上方伸展出来,树身在旷古风雨的冲击下已经扭弯曲折。岩层上有六个人在干活,一大群各式各样的机器在天空中刻下精巧的线条;大部分工作都是由机器来完成的。
她注意到,弗兰西斯科既是向高尔特,也更多地是在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地盘。“约翰,从去年以后你还没见过这里……约翰,等过一年你再来看看,还有几个月外面的工程就完工了——到那个时候,我整天都得待在这里。”
“啊,不行,约翰!”他一边大笑一边回答着问题——但她突然发现,只要看着高尔特,他的眼睛里就会有一种特别的神情:那神情是他站在她的屋里,用手抓着桌沿去强忍着难耐的一刻时曾经出现过的;那时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是高尔特,她心想,是他眼前的高尔特令他挺了过来。
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恐惧:作为赢得胜利的代价,弗兰西斯科当时用了极大的努力接受了失去她的事实,接受了他的情敌,这代价已经惨重得使他对于阿克斯顿博士猜出的真相无力再去怀疑了。一旦他明白过来又会怎样呢?她心想,然后便感觉到一个酸楚的声音在提醒着她,这件事的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当她看到高尔特望着弗兰西斯科的样子时,心里的某个地方又隐隐觉得有些紧张:那是把一种毫无保留的情感坦荡、直率地交出去的目光。她感觉到了自己从来就既说不清又抛不开的焦虑:不知道这种感情会不会让他选择去放弃。
但她的心里主要还是被一种解脱感所荡涤,仿佛她是在尽情嘲笑着所有的疑虑。她的眼睛不断地向来时的那条小路望去,这条两英里长的累人曲折的山路,危险得犹如一把螺丝刀,从她的脚下一直蜿蜒到了谷底。她用眼睛来回打量它,心里在飞速地做着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