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8/25页)

“我能不能现在先不回答?”

“可以,不过——”

一个人在矿里的岩层上冲他喊了一声,他便快速奔过去,似乎已无需再去关心这个话题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异常缓慢地把头转向高尔特,并且知道他会在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任何的表示,只是感觉到一丝嘲讽,仿佛他很清楚她正在寻找的答案,并且知道她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

“你把你想要的机会给了他?”

“除非他尽了他所有的努力,否则我不会有机会。”

“你怎么知道他应得的是什么?”

“我在这十年里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机会,以各种方式,从各个角度向他了解你的情况。不,他没有告诉过我——我是从他提起你的神态中明白的。他并不想讲——但一说起来就掩饰不住他的渴望,总是欲言又止——因此我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童年的友谊那么简单。我明白他为罢工做出的巨大牺牲,也知道他多么希望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至于我吗?我只是像了解其他人的情况一样,对一个我们今后很重要的罢工者的相关情况提了一些问题。”

他的眼里依然带着一丝嘲笑,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弄清楚这一点,但这并没有回答她一直所担心的问题。

她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正向他们走来的弗兰西斯科身上,终于明白让她骤然沉重而绝望地焦虑着的东西,正是自己对高尔特会使他们三个人都白白地牺牲的担忧。

弗兰西斯科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乎正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什么问题,这问题使得他的眼里闪现出无比快活的火花。

“达格妮,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他说,“假如你决定回去的话,这可就是最后的一个星期,下次见面可就要等很久了。”他的声音里毫无责备和伤感,只是从温和的语气里才听得出他的感情。“假如你现在就走——哦,当然,你还是要回来的——但不会很快。而我——再过几个月就要永远在这里住下了,因此你如果离开的话,我也许好几年都再见不到你。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度过这最后的一星期,希望你能搬到我家来。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希望你能如此。”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似乎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既没有,也不可能隐瞒任何东西。她在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惊讶的表示。她感到胸口一阵发紧,仿佛是一股强硬而不管不顾的窃喜促使她把心一横,采取了一个几乎是不怀好意的行动。

“可我是个打工的,”她怪异地笑着,看了看高尔特,“我还有活儿要干。”

“我不会为这个留你,”高尔特说。令她恼火的是他的语气,似乎全不拿她当回事,除了一字一句地回答她刚才说的话以外,别的什么都听不出来,“你随时都可以辞职,这完全由你决定。”

“不,不对,我是这里的囚犯,难道你不记得了?我是在听人使唤,我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没什么愿望可表达,也无任何决定可做。我想让你来做这个决定。”

“你想让我来决定?”

“对!”

“那你就已经表达了一个愿望。”

他略带捉弄的声音下完全是一副严肃的语气——她没有笑,似乎就是不相信他还能继续装糊涂下去,冲他挑衅似的喊道:“好吧,那就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一笑,像是对着一个早已看穿了的孩子的把戏,“很好。”但当他面向弗兰西斯科开口时,却没有笑,“既然如此——那不行。”

弗兰西斯科看见她脸上带了一股敢于对最严厉的老师进行挑衅的神情。他懊悔却又开心地耸了耸肩膀,“也许你是对的,要是连你都拦不住她——别人就更不行了。”

她一点都没有听见弗兰西斯科的话,高尔特的回答给她带来了无限轻松之感,这使她震惊。她明白,压在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已经被轻松地横扫一空。此时,她才意识到高尔特的这个决定对她会产生怎样的作用;她知道,假如换成别的回答,她心目中的山谷就将不复存在了。

她想放声欢笑,想抱住他们两个,同他们一起笑着庆祝,她是否留在这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一个星期的时间简直像是永远都过不完,无论她选择哪条道路,似乎都是一样的阳光普照——她心想,人生若是如此,再苦也不觉得了。这样的轻松既不是因为她明白了他不会放弃她,也不是因为她确信自己会胜利——这轻松来自她确定他将会始终如一的信念。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回去,”她说话的样子很清醒,但声音却带着狂喜后余下的颤抖,“很抱歉,我现在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不会惧怕去做决定。”

弗兰西斯科没把她脸上突然焕发出的光彩太当回事,但高尔特心里明白。他看着她,眼神里半是好笑,半是嗔怪。

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走在下到谷里的山路上,他才再次开口。他又看了她一眼,眼中又增加了几分感觉到有趣的意味,“你难道非要考考我会不会堕落到为别人牺牲的地步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坦然而不加分辨地看着他,算是承认。

他哑然一笑,把头扭开,又走了几步后,用背诵一样的口气慢慢说道:“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她一边走在他的身边,一边想着,她感受到的轻松一部分是对比后产生的震撼:她已经在猛然之间非常生动而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三人一旦在相互间做出牺牲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高尔特为了他的朋友而放弃他想要的女人,故意不去正视他最刻骨的感情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对于这会让他和她付出的代价置之不理,并令他今后抱残守缺,遗憾终生——她则从退而次之的选择里寻求安慰,假装去爱她并不爱的人,她之所以愿意假装,是因为这样的自我欺骗才会让高尔特做出自我牺牲,然后她在无望中了却此生,借助某些无聊的激情时刻,去慰藉那不愈的伤口,同时去相信爱情的无力,以及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幸福——弗兰西斯科的生命被他最亲和最信任的两个人所欺骗,他挣扎在一个虚假的现实的迷雾里,拼命地捞取他幸福中没有的东西,在走上用脆弱的谎言编织的断头台后,终于发现她爱的不是他,他只是个可恨的、被用来怜悯和支撑他人的替代品,他发现他的明察秋毫变得危险,只有向浑噩的愚蠢低头,才能保住他虚幻中的快乐,他一边挣扎一边放弃,重又沦落到了人无法实现理想的陈词滥调之中——他们这三个本来前程远大的人,只落得受难的废船一样的下场,绝望地哀叹着生活就是挫折——是无法将梦想化为现实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