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5/25页)

丹尼斯约德从椅子里滑下来,正头靠着凯·露露的膝盖,坐在草地上。他轻声笑着,听话地站了起来。阿克斯顿博士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这是我过去的一个习惯,”他对达格妮解释说,“我想是条件反射吧。过去上学的时候,要是发现他在阴冷潮湿的夜晚坐在我家后院的草地上,我就会这样跟他讲——他在这方面总是大大咧咧的,让我放不下心,他应该知道这样做有风险,而且——”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从达格妮惊讶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和他同样的心思:他们都想到了成年后的拉各那选择去冒的风险。阿克斯顿耸了耸肩膀,两手无奈而自嘲般地一摊。凯·露露朝着他理解地笑笑。

“我的家紧挨着校园,”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坐落在伊利湖边的一处峭壁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了许多的夜晚。就像此时这样,我们在初秋或者春天时围坐在我家的后院里,只不过面对的不是这里的高山,而是一大片平静而苍茫的湖水。那些晚上,我的精力必须比在课堂上还要集中,去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和讨论他们提出的问题。到了半夜,我就去冲些热巧克力,硬逼着他们喝下去——我怀疑他们可能从来不肯花时间好好吃东西——然后我们就会继续聊下去,而湖水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夜空则显得比大地还要亮些。有几次,我们一直待到我突然发现天空更加黑暗,而湖水已经开始变得灰蒙蒙,再说几句天就要亮了的时候。我不应该弄得那么晚,因为我知道他们那时候睡眠不够,但我常常会忘,完全把时间忘记了——你知道,只要他们在那里,我就总觉得像是清晨,总觉得我们前面有长长的、用不完的一天。他们从来不去说他们希望今后可能会做的事情,从不怀疑他们的身上已经被万能之神赋予了实现他们愿望的无尽才华——他们说的是他们要去做什么。爱是否会令人胆怯呢?我知道我唯一感到恐惧的时刻就是听着他们谈话,想到世界今后会如何,而他们将来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的时候。恐惧?不错——可是它更甚于恐惧——当我想到这个世界终将有一天会毁了这些孩子,想到我的这三个儿子已经被画上了祭物的记号,我简直就想去杀人。是啊,我是会去杀人的——可是杀谁呢?人多得让你无从下手,并不存在一个单独的敌人,不存在什么众矢之的或者恶棍,并不是一分钱都挣不来、只会傻笑的搞社会救济工作的人,也不是做贼心虚的官僚——它是整个地球——被那些相信需要和怜悯远比才能和正义更神圣的人的双手推进了可怕的肮脏深渊之中。不过,这感觉只是偶尔才有,并不会一直持续。听到我的孩子们说的话,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击垮。他们坐在我后院的时候,我就看着他们,看着在屋后远处的那幢雄伟、黑暗的建筑,帕垂克亨利大学依然是思想不受奴役和禁锢的标志——更远的地方是克利夫兰市区里的灯火,是在一排排烟囱后面的钢厂上空的橘红色的火光,是广播塔上闪烁的红色亮点,是在黑沉沉的远处的机场发出的长长的雪亮光束——我心里想,就凭着曾经存在和推动着世界前进的伟大力量,尽管后继不再,他们还是会胜利……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约翰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另外两个人承认说他已经三天没闭眼了。我立刻叫他们俩回了家,但实在不忍心把他叫醒。那是个很温暖的春夜,我拿出条毛毯给他盖上,就让他在原地睡着,一直在他身边守到了早晨——我在星光下端详着他的面孔,后来,初升的一缕阳光照在了他安详的额头和闭着的眼皮上。我从不祷告,那时的感觉不是祈祷,但那种精神状态已远远超越了祈祷:是完完全全、满怀信心地将自己奉献给了我所热爱的正义,坚信正义将获得胜利,坚信这个孩子会拥有应该属于他的未来。”他挥手一指山谷,“我没有想到它竟然像这样雄伟——这样艰辛。”

天色渐暗,山峰已和暮色融为一体。他们的脚下是山谷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斯托克顿铸造厂的红色火光呼吸一般地吞吐起伏,它的下方是穆利根家里的一排亮着灯的窗户,仿佛是一节火车车厢镶嵌在了夜空之中。

“我的确有一个对手,”阿克斯顿博士缓缓地说,“他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别皱眉,约翰——都过去了……约翰确实曾经热爱过他。嗯,我也是——不,还不完全是,不过对像斯塔德勒那样的心灵所产生的痛苦情感很接近于爱,是所有的愉悦中最罕见的一种:敬仰。不,我没有爱过他,不过他和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就是从一个消失的年代或地方、从一个将我们围住的吱吱作响的平庸沼泽里逃出来的幸存的伙伴一样。罗伯特·斯塔德勒犯下的常人所犯的罪便是他从来不去认清自己该去的地方……他厌恶愚蠢,那是我见过的他对人表现出来的唯一一种情绪——对于任何胆敢反对他的愚蠢言行的咬牙切齿和极其厌烦的痛恨。他希望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希望一个人去争取,想把碍事的人都清除到一边去——然而对于他所采取的方法,所走的路,以及他的敌人,他却从未能认清。他选择了一条捷径。你是在笑吗,塔格特小姐?你恨他,对不对?是啊,你明白他走的那种捷径……他告诉过你,我们俩因为这三个学生成了冤家对头,不错——其实,我不是这么想,但我知道他会的。好啊,假如我们是对头的话,那我就有一个优势:我了解他们为什么想把我们的两个专业都学到手;他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他从不明白这对于他的重要性,而他正好是毁在了这一点上。不过在那些年,他依然思维活跃,能抓住这三个学生。‘抓住’这个词很恰当。作为一个只崇尚智力的人,他把他们当做私人财产一样地抓在手里。他向来很孤独,我觉得在他的全部生命中,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是他唯一的爱,而约翰则是他仅有的激情。他是把约翰当做了他特有的传人,当做了他的希望和他自己的再生。约翰想当发明家,这就是说他要做一个物理学家,他打算去跟罗伯特·斯塔德勒学习研究生的课程。弗兰西斯科打算毕业后去工作,他想成为我们这两个他心目中的智慧之父的完美结合:做一个企业家。至于拉各那——你不知道拉各那选择的职业吗,塔格特小姐?不,不是什么特技飞行员、丛林探险者或者深海潜水员,比这些可要勇敢得多。拉各那想做个哲学家,一个专心于抽象、理论和学术、不问世事、钻进象牙塔的哲学家……不错,罗伯特·斯塔德勒很爱他们。不过——我也说过我会为了保护他们去杀人,只是没人可杀罢了。假如存在什么解决办法的话——这当然不可能了——那么要杀的人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在所有现在正毁灭着这个世界的罪人里,他的罪孽是最深重的。他是完全有能力看清这一切的。他的罪孽便是用他的信誉和成就为掠夺者的统治大开绿灯。把科学交到掠夺者武力之手的人就是他。约翰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约翰回来上他研究生的物理课,但没有上完。在罗伯特·斯塔德勒同意设立国家科学院的当天,他就走了。我在学校的一个走廊里碰见了刚和约翰进行完最后一次谈话、从办公室出来的斯塔德勒。他看上去变了。我但愿再也不要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变化。他见我走过去——他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向我冲上来吼叫:‘我烦透你们这群不讲现实的空想家了!’我扭头就走,知道我刚才听到一个人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塔格特小姐,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关于我的三个学生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