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厌恶人生(第5/18页)

吉姆听到她上课时表现出的态度令她感到费解。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她简直难以相信那笑声中居然带有不怀好意的蔑视。“为什么,吉姆?为什么?你在笑话什么?”他从不解释什么——仿佛对他所嘲笑的事情已经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她没法怀疑他是有恶意的:他对她犯的差错总是既耐心又宽容。他似乎急于带她到全城最上流的社交场合亮相,对于她的无知和笨拙,对于客人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她脸红地意识到自己又说了错话的窘境,他从未有过半句责备。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尴尬,他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她。在那样的晚上回到家之后,他的情绪便显得极度欢快。他是在尽量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想——一股感激之情便促使她更加认真地学习下去。

她的努力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回报,她在一天晚上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样的聚会。她觉得言谈举止非常自如,并不是守着什么规矩,而纯粹是由着她喜欢,便猛然有了自信,那些规矩已经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她知道她很引人注目,可是这一次,她终于不再被人嘲笑,而是得到了赞赏——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了人们的爱戴。她是塔格特夫人,不再是一个要吉姆照顾、人们只是看他的面子才会勉强接受的累赘——她快活地笑着,看着周围附和的笑容和人们脸上的欣赏——她不断地朝房间对面的他张望着,高兴得如同一个拿着考了满分的成绩单的孩子,一心盼着他能够为她而骄傲。吉姆独自坐在角落里,用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眼神望着她。

他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和她说话。“我不明白我总是去那些聚会干什么,”他站在客厅中央,突然一把扯下领结,喊起来,“我还从没有在这样庸俗无聊的地方浪费过这么多的时间!”“怎么了,吉姆,”她惊讶地说,“我觉得挺好呀。”“你当然会了!你好像很是逍遥自在嘛——似乎把那里当成康尼游乐园了。我希望你能学着检点一些,别让我当众难堪。”“我让你难堪?今天晚上?”“没错!”“怎么让你难堪了?”“你要是还不明白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他故弄玄虚地暗示着不能理解就等于是在承认自己令人低级。“我不明白。”她坚决地说道。他走出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她感觉到,这一次的费解不仅仅只是像一段空白那么简单:它带有一丝罪恶的味道。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一块小小的、顽固的恐惧阴影便种在了她的心里,如同是远处的一盏车灯,正沿着看不见的道路向她逼来。

学习看来无法使她进一步认清吉姆的内心世界,却令这疑团越来越大。对于他的朋友们参加的沉闷而毫无感觉的画展,对于他们读的小说和谈论的政论杂志,她觉得她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应有的尊敬——在画展上,她看到的是她小时候在贫民窟的路边随处可见的粉笔涂鸦——那些声称要证明科学、工业、文明和爱情无用的小说,讲的是她父亲即使醉得头脑再发昏也说不出口的粗俗语言——那些战战兢兢、通篇废话的杂志比她曾经痛骂过的到贫民窟布道、满嘴骗人的牧师所说的还要隐晦和陈腐。她无法相信这些东西就是她一心向往和等待着要学习的文化。她觉得自己仿佛爬上了一座高山,爬向一个看起来像是古堡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发现那是一间被丢弃的仓库的废墟。

“吉姆,”一天晚上,在和一群被称为全国知识分子领袖的人们聚会后,她说道,“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是个骗子——是个卑鄙、怯懦的老骗子。”“哦,是吗,”他回答道,“你认为你有资格去评论哲学家吗?”“我有资格去评论骗子。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所以我才说你永远都摆脱不了你以前的出身,否则,你就会懂得去欣赏普利切特博士的哲学了。”“什么哲学?”“假如你还不明白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她不想让谈话被他用这种惯用的手段结束。“吉姆,”她说,“他是个骗子,他和巴夫·尤班克,还有他们这一帮人全都是——我看你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出乎她的预料,他并没有恼,她看到他似乎觉得好笑般地将眼皮一抬。“那是你才这么想。”他回答说。

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可能性令她感到了一阵恐惧:如果吉姆不是上了他们的当呢?她想,她可以识破普利切特博士的欺骗——他是在浑水摸鱼;此刻,她甚至可以承认吉姆在他自己的那一行里可能也是个骗子;令她心里不安的是想到吉姆是个没有在浑水里捞什么的骗子,他是个不要钱的骗子,一个无法被收买的骗子;相形之下,这种舞弊或行骗者似乎很是清白。她想象不出他的动机何在;她只是觉得那盏向她逼上来的车灯越来越大了。

她已经不记得对吉姆在铁路上的地位的怀疑是如何开始的了,从起初的一点点不自在到阵阵的疑惑,再到后来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她的痛苦在逐渐地加剧。当她的心里疑云初起,第一次无心地问了一句,满心指望着他能给出一个令她安心的回答时,他却突然怒不可遏地嚷嚷着:“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了?”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她确实是不相信他了。她幼年的贫民生涯教她懂得了一个道理:正直诚实的人从不会对信任的问题感到过敏。

“我不想谈工作。”她一提到铁路,他就会这样回答。有一次,她试图去求他:“吉姆,你明白我是如何看待你的工作,同时对你做这样的工作又是多么的敬仰吗?”“哦,是吗?你嫁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铁路总裁?”“我……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两者分开。”“哦,我可不觉得这是在恭维我。”她为难地看着他:她满以为那是句好话。“我想相信的是,”他说,“你爱上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铁路。”“天啊,吉姆,”她倒吸了一口气,“你不会认为我是——”“不,”他伤感而宽容地一笑,说,“我不认为你是贪图我的钱和地位才嫁给了我,我可从没怀疑过你。”她在错愕的困惑和公道的压力下,意识到她或许让他产生了误解,一定是有很多贪钱的女人曾经伤透了他的心,她只好边摇头边哀求道:“噢,吉姆,我绝没有那个意思!”他像是哄小孩一样轻声地笑了笑,伸手搂住了她。“你爱我吗?”他问。“爱。”她小声说道。“那就要对我有信心。你知道,爱就是信任,你看不出这就是我需要的吗?周围的人我谁都不能信,我的身边都是敌人,我很孤独。你难道不知道我需要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