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厌恶人生(第7/18页)

他的肩头放松地一沉。他向她走过去,疲惫地跪倒在地,双手搂住了她。“你这个小傻瓜。”他动情地说道。

她紧紧地抓着他,一股温暖,甚至是怜悯的情绪感动了她。然而,当他仰起头来向她望去的时候,她似乎发现他一半是感激的眼里还有几分蔑视——就好像,基于一种未为人所知的宗教法令,她宽宥了他,却判决自己有罪。

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发现,再去对自己说什么她还无法理解这些事,她应该信任他,爱就是信任这样的话,已经不起作用。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工作以及他和铁路之间的关系,疑心便与日俱增。她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她越认为自己有责任用信任来回报他,她的疑问就越多。后来,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发觉她要尽到这个责任,就会在人们谈论到他的工作时扭头避开,就会不去看报道塔格特公司的报纸,彻底不去理睬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和争论。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一个问题难住了:信任和事实,该选择哪一个?在意识到她的信任其实是她不敢去了解后,她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尽义务般地自欺欺人,而是开始以更清晰、更平静的公正心态去了解真相了。

她没用多久就明白了。塔格特的主管们在她随口发问下的支吾,他们回答问题时老一套的空话,提到上司时他们那副紧张和明显不愿意去谈论的样子,这一切虽然说明不了什么具体的问题,却让她有了一种不能再坏的感觉。铁路上的工人们——她在塔格特终点站有意找到一些并不认识她的扳道工和售票员们去闲聊——他们说的则更为琐碎。“你是问吉姆·塔格特吗?这个整天哭丧着脸发牢骚,只会长篇大论和搭顺风车的家伙!”“是当总裁的那个吉米吗?那好,我就告诉你:他就是个在铁路上赚昧心钱的混混。”“老板吗?塔格特先生?你想说的是塔格特小姐吧?”

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她的是艾迪·威勒斯。她听说他和吉姆从小就认识,便邀他一起去吃午饭。当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诚恳、直率、带着疑问的眼神,听到他严谨简练的谈话时,她便改变了随意刺探的打算,客观扼要地对他讲了她想了解些什么,以及她的理由——这不是为了想得到帮忙或同情,只是想知道实情。他用同样的态度回答了她,平静客观地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没有下任何断言,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没有通过对她的情感表示丝毫的在意而侵犯它,只是异常严厉地说着铁一样的事实。他对她讲了是谁在管理着塔格特铁路公司,讲了约翰·高尔特铁路。她听着,并没有觉得震惊,然而这更加糟糕:似乎说明她早已经料到了。“谢谢你,威勒斯先生。”她听他讲完后,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等着吉姆回家,她自己内心的失落侵蚀着她的痛苦与愤怒,这些仿佛和她再也不相干了,仿佛她应该去做些什么,但任何行动,以及带来的任何结果,都已经无足轻重。

看到吉姆进屋,她感到的不是气愤,而是一种不快的惊讶,几乎想问自己:他是谁?干吗现在要和他讲话?她用疲惫得几乎快说不出话的声音简单向他说了她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觉得没说几句他就明白了,似乎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她问。

“你就是这样表示感激吗?”他叫喊道,“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为你做的这一切?每个人都跟我说,拎起一只小野猫,带给我的只能是残忍和自私!”

她看着他,那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把他那语无伦次的声音听进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这就是你对我全部的爱吗?我对你的信任换来的就是这个吗?”

“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给我制造假象?”

“你应该替自己感到羞耻,你应该觉得没脸来面对我,没脸同我说话!”

“是我吗?”她听见了这通语无伦次的声音,但无法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打算干什么,吉姆?”她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吃惊和陌生。

“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你想过这么做有多伤害我的感情吗?你应该首先顾及我的感受!这是任何一个妻子都应该首先做到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下作、更丑陋的了!”

在一瞬间,她认清了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事实,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的罪过,却想把它转嫁到被他所害的人身上,以逃脱罪名。但她的脑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她感到一阵恐惧,在惊悸之中,她的内心拒绝接受这个会把心也一同毁掉的事实——仿佛一碰到这样的疯狂,就会一下子退回去。她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只知道她觉得厌恶,一种说不上来的原因令她厌恶得想吐。

当她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她像是看到了一个计谋没有得逞的人,正在用犹豫、退却和盘算的目光打量着她。在她对此还没来得及相信的时候,他的面孔就又躲藏在了一副受伤和愤怒的表情背后。

她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把她的想法说给一个讲理的人听。尽管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在场,但既然没有别人,她只好就当他还在,“那天晚上……那些标题新闻……那份光荣……根本就不是你……说的是达格妮。”

“闭嘴,你这个下贱的婊子!”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吐出了最后要说的话。

他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雪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仍旧如一开始那样,靠墙而立。

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边上。“我又能怎么跟你解释啊?”他带着放弃的口气说道,“这事太大,太复杂,如果你不了解缘由始末的话,我又怎么能跟你解释清楚跨国铁路的事呢?我怎么能跟你解释清楚我这么多年来的工作,我的……唉,有什么用呢?我总是被人误解,现在都应该习惯了才对,只是我觉得你与众不同,应该还有点希望。”

“吉姆,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他惨然一笑,“这也是所有人都问过我的,我没想到你也会问。为什么?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