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厌恶人生(第8/18页)

她觉得奇怪,这个原本是人类语言中最简单、所有的人都明白、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词汇,对她怎么居然没有丝毫意义。她不知道这个词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定义。

“从来就没人爱过我,”他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人们不去感受,可我有感受。有谁在乎它呢?他们关心的只是时间表、车皮和钱。我没法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我非常孤独。我一直渴望着能找到理解。或许我只是个毫无希望的幻想者,在寻找不可能的东西。没有人会理解我。”

“吉姆,”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奇怪的严酷,“我努力了这么久,就是要去理解你。”

他的手向下一摆,做了个将她的话挥到一旁的手势,只是这动作并无恶意,很是伤感。“我想你也会这样做,我现在只有你了。不过,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或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去帮我来了解你呢?”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了,麻烦就麻烦在你问的这些为什么,你对任何事都总要问个究竟。我刚才讲到的那些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说不出来,只能去感受。有些人有感觉,其他人就没有,这不是在用脑子,是要用心。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纯粹的、不想任何问题的直觉?难道你不能把我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实验室里的仪器?跨越我们肤浅的语言和无助的头脑后的更深刻的理解……不,我看我不应该去寻找它,但我会一直满怀希望地追求。你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她靠墙而立,一动未动。

“我需要你,”他轻声叹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你和别人不同,我相信你,信任你。所有的金钱、名望、生意和奋斗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有你……”

她站着没动,只有从她向斜下方扫着他的视线里,才能看出来她还在注意着他。他说他受到折磨的那些话是在撒谎——她心想——不过折磨倒是不假;他心里很苦闷,又好像不能对她讲,然而,她也许可以试着去了解。她毕竟还是欠他的这个情——她的心里还有一分淡淡的责任感——为了报答他令她走到了今天,尽管他也许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还是应该尽力去理解他。

从此以后,她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成了一个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陌生人,变得无欲无求。从前崇拜英雄的熊熊之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了让她感到味如嚼蜡的怜悯。她拼命要找的那个为了理想而奋斗、拒绝受苦的人不见了——留给她的这个自己唯一想做的就是去受罪,并以此来度过她的一生。不过,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过去的她在转过前面的每一个路口时,总是满怀着期盼,而现在这个消沉的陌生人则完全和她身边那些油头粉面的人一样,说什么他们是因为不去思考和没有幻想才变得更成熟。

但那陌生人依旧摆脱不了她的理想——这个幽灵的纠缠,这幽灵是要去完成一项使命,她必须要把毁掉她的这一切彻底想明白。她一定要搞清楚,于是她便开始无休止地等待。尽管她感到车灯已经逼近,在她弄清楚一切的时候会葬身在车轮之下,但她还是一定要搞清楚。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这个疑惑成了一条线索,不断地叩问着她的内心。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在饭桌前和客厅里,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冲着吉姆、冲着巴夫·尤班克和普利切特博士,冲着似乎和吉姆心照不宣的那些人无声地呐喊着——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不去大声地喝问,她知道他们不会回答。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质问道,感到她在东奔西跑,却无路可逃。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质问道,回想着连一年都还没到的这段漫长的婚姻的折磨。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大声问道——此时,她正坐在她餐厅的饭桌旁,看着吉姆那张兴奋不已的脸,以及桌子上那片渐干的水渍。

她不知道他们互相沉默了多久,她被自己的声音和本来没想说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并不指望他会明白,他似乎连那些更简单的问话都不明白——于是,她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回到当前的现实里来。

她有些吃惊地发现,他正在讥讽地望着她,仿佛在嘲笑她对他的理解力的估量。

“爱。”他回答。

这个回答是如此的简单和没有意义,她觉得她一下子便垂头丧气了。

“你不爱我,”他指责道。她没有回答。“否则你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的确曾经爱过你,”她迟钝地说道,“可那不是你想要的。我爱的是你的勇气、你的志向、你的才干,可这些都是假的。”

他的下嘴唇微微有些不屑地撅了起来,“这算什么爱?”

“吉姆,那你认为你有什么是值得爱的?”

“你这简直是庸俗的小店员的想法!”

她没有吭声,她的眼睛里带着大大的问号,盯着他。

“值得爱的!”他那显得一本正经的嘲弄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这么说你认为爱可以计算出来,可以拿来交换,可以像杂货店里的黄油一样去称量?我不愿意别人是因为任何外在的原因来爱我,要爱就爱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想什么;只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身体、大脑、言行和我所干的事情。”

“那这样的话……你自己又是什么呢?”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的声音有些不自在,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盲目的冲动。“你就不会问,你就会知道,会感觉得出来。你为什么总是想把什么事都分得那么清楚?你就不能从那些小家子气的物质利益里面超脱出来吗?难道你就从来不会去感觉——只是凭感觉?”

“不错,吉姆,我是有感觉,”她的声音一沉,“但我是在克制自己的感觉,因为……因为我感觉到的是害怕。”

“是怕我?”他顺着问道。

“不,不完全是,我不是害怕你会把我怎么样,而是感到你这个人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