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厌恶人生(第9/18页)

他的眼皮如同关门一样地迅速往下一垂——可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一道不可思议的恐惧的眼光。“你这个庸俗的财迷,根本就不懂爱!”他突然大叫了起来,话语里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变得凶恶无比。“没错,我说的就是财迷,除了见钱眼开之外,它还有很多种更恶劣的方式。你是个精神上的财迷,你不是因为我的钱才嫁给了我——而是为了我的才能、勇气以及其他你认为有利可图的那些东西!”

“你希望……爱……是……无缘无故的吗?”

“爱本身就已经足够了!爱是高于一切原因和道理的,爱是盲目的。可你根本就不会爱。你那种吝啬、设计、盘算的小心眼和做小生意的一样,只会做买卖,从来不会给予!爱是一种恩赐——一种超越和宽容一切的伟大和不求回报的无条件的恩赐。爱上一个人的品德是怎样的一种慷慨?你会给他什么?什么都不用。只要有冷静的判断,只要他受之无愧就可以了。”

她的目光深沉,像是紧盯着发现的目标一般。“你是想白白地得到它。”她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下了结论。

“唉,你不懂!”

“不,吉姆,我懂。这就是你想得到的——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真正想得到的东西——那不是钱,不是物质利益,不是经济保障,就是把这些给你们,你们也不会要。”她冷冰冰地说着,似乎在将心里的想法说给她自己听,将心中乱成一团的阵阵苦痛找出恰当的字眼来表达。“所有你们这些鼓吹权益的人对不义之财并不感兴趣,你们想要白占的是另外一类东西。你说我是精神上的财迷,那是因为我寻找的是价值。而你们这些权益的鼓吹者……你们想要掠夺的正是精神。我从没想过,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如何去认识对精神的霸占,以及这又意味着什么。但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你想得到不属于你的爱,想得到不属于你的爱戴和不属于你的伟大。你既想得到汉克·里尔登得到的一切,又不想像他那样,不想做任何事,甚至不想……存在。”

“住嘴!”他号叫起来。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恐惧,仿佛他们都摇摇欲坠地站在一处她说不上来、他又不肯说出的危险边缘,俩人都明白,再多迈一步都会是致命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他的问话中露出一股嗔怪的口吻,听上去缓和了许多,几乎像是要把他们重新拉回到平常的状态里,拉回到近似于两口子拌嘴的无伤大雅的气氛中去。“你这是什么怪想法?”

“我不知道……”她疲惫不堪地说道,脑袋一垂,仿佛一个她极力想抓住的东西再一次滑脱了开去。“我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的……”

“你最好还是别太意气用事,否则……”他停下不说了,因为管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闪闪发亮的冰桶,里面是他们要的用来庆祝的香槟酒。

他们沉默不语,屋里响起了人们几百年来辛辛苦苦营造出的象征着欢乐的声音:瓶塞砰的一声被开启,淡淡金黄色的液体发出欢快的声音,涌入两只映着烛光的大酒杯里,窃窃私语的泡沫沿着两道水晶般的杯壁升起,简直是要眼前所有的一切在同样热烈的气氛中起身而立。

他们在管家离开之前始终一言不发。塔格特用两只绵软的手指握住杯脚,低头盯着泡沫。随后,他猛然一把攥住了酒杯,动作不像是端着一杯香槟,倒像是抬起一把屠刀似的,将酒杯举了起来。

“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干杯!”他说。

她放下了酒杯,回答道:“不!”

“喝了它!”他尖叫着。

“不。”她回答说,声音低沉得像是一块铅。

他们彼此打量了片刻,烛光映着金色的液体,却照不到他们的脸和眼睛。

“哼,真是活见鬼!”他喊着,便跳起脚来,将杯子朝地上一掼,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桌旁,过了许久,才慢慢起身,按响了叫人的铃。

她迈着异常平稳的脚步向她的房间走去,她打开衣橱,找出一套衣服和一双鞋,脱下家居的便服,动作格外的谨慎,似乎一旦惊动了她周围和内心的一切,便会影响她的一生。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离开这座房子——哪怕只离开一小时也好——然后,她就能够去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了。

她面前文件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达格妮抬了抬头,意识到天已经暗下来很久了。

她把文件往旁边一推,不想去开灯,正好让自己好好地享受一下清闲和黑暗,这令她得以远离客厅窗外的都市,远处的日历上显示出:八月五日。

过去的一个月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苍白。这一个月一直焦头烂额、吃力不讨好地应付着一起又一起的突发事件,是在延缓着铁路的崩溃——一个月就像是一堆浪费掉的、彼此毫无关联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在避免一触即发的灾难。这些日子没有取得任何实质的进展,只是白费了一番工夫,避免了一堆灾难的发生——这并不是在生活,而只是一场与死亡的赛跑。

有时候,山谷里的景象会不期而至地呈现在她面前,它并非突如其来,倒像是一种始终隐去了的景象,猛然间决定要占据一会儿现实。她曾经像是蒙上了双眼一般,在静默中面对着它,挣扎在一个毫不动摇的决心和一股不肯消退的痛苦之间,与这股痛苦抗争的办法便是去承认它,说一声:不过如此。

有几天早晨,醒来时太阳的光线已照在她的脸上,她曾经想着要赶紧到哈蒙德的店里去买做早餐的新鲜鸡蛋,随后,她彻底清醒了过来,看着卧室窗外灰蒙蒙的纽约,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实在不愿意去接受现实。这你是知道的——她曾经严厉地告诉自己——这些是你在做决定的时候已经知道的。她不情愿地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起来,去面对难挨的又一天。她会小声地说着:不过如此。

最折磨人的便是当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有时会突然发现陌生人的头上闪现出一缕亮亮的栗黄色,她曾经觉得城市已经毁灭,似乎能够拖住她冲上前去抓住他的,只有她内心里那股强烈的沉静;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便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面孔——她曾经站住脚,不愿意再迈出下一步,不希望生发出活着的力量。她曾经试着去回避这样的时候,试着不让自己去看。她曾经在走路时眼睛只盯着脚底下。她没有成功:她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跃向每一缕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