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第6/21页)

“累不累,汉克?”

“简直是无聊透顶。”

她心想,曾几何时,他把头脑、精力和用之不竭的能量用在了征服大自然和创新上面;而现在,他却像罪犯一样地用它们来对付人,她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在如此之大的变故下坚持多久。

“铁矿石几乎搞不到,”他无动于衷地说着,然后声音忽然一亮,又继续道,“现在铜马上就要彻底断了。”他咧开嘴笑了笑。

她不知道当一个人最大的愿望不是成功而是失败时,还能够违心地干多久。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从没跟你提起我曾经见过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事。”

“他告诉我了。”

“什么?你是在哪儿——”他顿住了,“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而低沉,“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应该见过他了。达格妮,那些人是什么样……不,不要回答我。”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这样看来,我已经见过他们的一位使者了。”

“你见到过两位。”

他顿时愣了,然后才反应过来。“果然如此,”他喃喃地说着,“我就知道……我只是不想对自己承认罢了……他是替他们招募人的,对不对?”

“他是他们中最早和最出色的一个。”

他嘿嘿一笑,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向往,“他们把肯·达纳格带走的那天晚上……我以为他们还没派人找过我……”

他那竭力保持沉着的样子几乎像是一把钥匙,正在缓慢而费力地锁上一间他不允许自己去看的、阳光灿烂的房间。过了半晌,他冷冷地说:“达格妮,我们上个月谈到过的那批新铁轨——我想我是交不出来了。他们没有取消对我的产量的限制,但仍然在控制着我的销售,随心所欲地支配着我的合金。可账目已经一团糟,我每星期都要偷出几千吨到黑市上卖。我估计他们也知道,只是装糊涂罢了。现在他们还不想和我作对。不过你瞧,我把自己能弄出来的钢材全都给了我一个急需的客户。达格妮,我上月去了明尼苏达,看到了那里的状况。用不着等到明年,今年冬天乡下就会有饥荒,除非咱们几个人能尽快有所行动。各地的粮食储备都已用光,内布拉斯加州垮了,俄克拉荷马州奄奄一息,北达科他州已经被放弃,堪萨斯州只是在勉强撑着——今年冬天不会有小麦,至少纽约和东部的城市里是不会有了。明尼苏达是咱们最后的一座粮仓,他们那里连续两年收成不好,但今年秋天获得了大丰收——他们必须把粮食都收下来。你看没看过农用机械行业的现状?他们当中,还没有谁能财大气粗到养得起一班华盛顿的打手,或者能交得起人情费的地步。因此,他们分不到什么物资,三分之二的企业已经关门,剩下的也快了。全国各地的农业都在濒临死亡——因为缺少农具。你应该看一看明尼苏达州的那些农民,他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修理破旧的拖拉机上面,那些旧机器除了还能凑合耕地,已经没法再修了。我想象不出他们怎么能坚持到上一个春季,是怎么种的麦子,但他们做到了,挺下来了。”他的面色凝重,仿佛在苦苦地追忆着一幅少见的、已经被忘却的情景:他看到的是那些人们——她体会到了促使他继续工作的动力。“达格妮,他们必须得有收割用的农具。我把我能偷偷弄出来的钢材全都赊账卖给了农具制造商,他们也采取了偷偷的、赊账的方式,尽快地把生产出的设备发往明尼苏达。不过他们今年秋天就会拿回货款,我也是一样。这可不是什么施舍!我们帮助的是不屈不挠的劳动者,不是那些好吃懒做的‘消费者’!我们给出去的是贷款,不是救济金,我们是在帮助那些肯干的,不是那些只会伸手要的。我绝不能听任这些人遭受不幸,而那些人情贩子却大发其财!”

他眼前出现了曾经在明尼苏达看到的情景:夕阳的余晖不受任何遮挡地从一座破败工厂的窗窟窿和顶棚的裂缝中泻入,残存的牌子上依稀还留有沃德收割机厂的字样。

“我知道,”他说,“就算我们帮他们过了这个冬天,掠夺者们明年还是会把他们吞掉。即使如此,我们今年冬天还是要帮他们……所以我实在没办法再替你弄铁轨了,至少短期之内不能——咱们现在也根本做不了长期的打算。如果一个国家没了铁路,我不知道喂饱它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连吃的都没了,留着铁路又有什么用?到底什么才是有用的呢?”

“没关系,汉克,依靠现有的铁轨,我们还能坚持——”她顿住了。

“还能坚持一个月吗?”

“但愿能坚持到冬天吧。”

从邻近的饭桌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他们扭过头去,发现一个神经兮兮的人,像是一个被逼进角落后准备伸手拔枪的匪徒。“一种对抗社会的破坏行为,”他在对着脸色阴沉的同桌咆哮着,“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急需铜的时候!……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里尔登愤然转回身子,掉头向窗外望去。“我真想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想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哪里。”

“你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办?”

他无奈地将手向下一摆,“我不会去找他,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敬意可以向他表达的话,就是别为了不可能得到的原谅而去求他。”

他们在沉默中听着周围人们的交谈,听着恐慌如碎片般在这个奢华的房间内慢慢地散开。

她未曾注意到,每张桌旁似乎都有一个隐身人,人们说什么都摆脱不掉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的举止并不很缩手缩脚,但他们似乎觉得用玻璃、蓝丝绒、铝合金以及柔和的灯光搭配起来的屋子实在太过敞亮。他们似乎就是为了躲避才来到这里,企图借这间屋子继续装模作样地过着文明优越的生活——但他们的世界却被一种野蛮的暴力昭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呢?”一个妇人带着烦躁不安的惊恐质问道,“他没有权利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