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赎的协奏(第14/16页)
他心想,小伙子的母亲在教他蹒跚学步的时候,曾经是多么的战战兢兢和小心,在为他称量食物时,会做到精确得不差分毫,为了护佑他幼弱的身体免受细菌的侵害,她对于关乎他饮食和健康方面的最新科学研究会狂热般地迷信——然后,便送他投师在了那些教导着说他没有思想,也根本不该去思考的人的门下,令他受尽折磨,精神错乱。哪怕她喂他一点脏东西,他心想,哪怕她曾经在他的食品里掺进些有害的物质,都不会造成如此恶毒和致命的后果。
他想到了所有动物对它们下一代的求生本领的培养,猫去教小猫们捕食,鸟不厌其烦地去教雏鸟们飞行——而依靠头脑生存的人不仅不教孩子思考,更要送他去接受泯灭思想的教化,在他开始思考之前,说服他去相信思考是无用的并且是罪恶的。
向孩子从头至尾灌输的都像是一连串的打击,这使他生命和意识的动力瘫痪了。“别问这么多问题,小孩子不应该嚷嚷个不停!”——“你想什么?我说这样就这样!”——“别争,听话!”——“别去琢磨,相信就是了!”——“不要反抗,要去适应!”——“不许别出心裁,要合群!”——“不要挣扎,让步就好!”——“你的心比头脑更重要!”——“你知道什么?你父母才是最清楚的!”——“你了解什么?社会才是最了解的!”“你懂什么?政治家们才最懂!”——“你凭什么去反对?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你凭什么想要逃脱凶手的子弹?那只是一种个人的偏见罢了!”
他想,假如人们看到鸟妈妈拔去小鸟翅膀上的羽毛,然后把它推出鸟巢,让它挣扎着求生时,一定会战栗不已——然而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正是这样做的。
这孩子除了被灌了一脑子的荒唐话以外,便再无所长,被迫为了生存而挣扎。他曾在短暂而无望的努力下尝试过跌跌撞撞的探索,曾经在愤怒和彷徨中大声地抗议——然后,当他第一次企图用折损的翅膀高飞上天时,便一命呜呼了。
不过,曾经有过另外一类老师,他想,是他们培育了国家的栋梁;他想到那些母亲们宁愿下跪,也会去寻找和乞求像休·阿克斯顿这样的人回来。
他几乎没去理睬放行的警卫,便走进了工厂的大门。他们看见他和他肩上背的人时,不禁呆住了;他脚下不停,没有去听他们指着远处的打斗时所说的话;他继续缓缓地朝着敞开的医院楼门口的灯光走去。
他跨进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这里挤满了人,浸血的绷带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他把背在肩上的“奶妈”放在一张长椅上,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他走向前门,朝着火光和枪声响起的方向走去。他不时能看见几条身影在警卫和工人的追赶下,从建筑物之间蹿过,或是一头扎进黑暗的角落里;他意外地发现他的工人们武装得很充分。他们看来已经制服了厂内的暴徒,现在只剩下被围的前门还有待攻克。他看到一个笨拙的家伙在一片手提灯面前仓皇逃窜,抓住一截吊在玻璃窗前的管子来回晃悠,像动物一样将玻璃撞倒,还被玻璃的碎裂声吓得连蹦带跳,直到三个彪形大汉扑了上去,把他抓了下来。
暴徒们仿佛断了脊梁骨一般,对大门的围攻似乎减弱了。他能听见他们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但路上的枪声已明显稀落,守门人房间的火被扑灭了,在房顶和窗户旁边,全副武装的工人严阵以待。走近之后,他看到在大门上方的建筑物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颀长的身影,他两手各执一枪,以一根烟囱作掩护,不断地朝下面的暴徒射击。他的射击快速敏捷,似乎是同时射向两个地方,就像一个保护着大门不受进犯的哨兵。他那自信而娴熟的动作,不用瞄准、信手甩去而弹无虚发的射击姿势,令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西部传奇般的英雄——里尔登带着一种局外观战的愉悦看着他,仿佛这场工厂的战斗已经不再属于他,但眼前的情景令他欣慰地看到了人们在远古时代与恶魔搏斗时所表现出的能力和信心。
一束巡视的灯光在里尔登的脸上晃着,灯光扫过之后,他看见房顶上的那个人似乎正探头朝他这个方向望来。那人招了招,示意让别人来接替他的位置,随即便倏地不见了。
里尔登快步从前面的一小块黑暗里穿过——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传来了一声疯狂的喊叫,“他在这儿呢!”旋即便发现两个大汉朝他逼了上来。他看见的是一张内心空虚、不怀好意、狞笑着耷拉着嘴巴的面孔,还有高举在手里的木棒——他听到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朝这里跑来,正在他回头张望的时候,那根木棒便从身后向他的头顶砸了下来——刹那间,他身子一晃,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接着便觉得自己倒了下去,又感到立即被一条强壮而坚实的臂膀抓住,才没有继续往下栽倒,他听到一声枪声在自己的耳畔炸响,随即间不容发地又是一枪,但他已滚翻在地,那枪声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只有一种宁静无比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风格庄重而现代、他也很熟悉的房间里的沙发上——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他的办公室,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是厂医,另一个是厂里的主管。他感到头部隐隐作痛,并且随着他的清醒而加剧,同时发觉头上缠着绷带。那股宁静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彻底得到了解脱。
绷带和办公室这两样东西是无法被同时接受的——这不是人们生活中应该有的组合——这些已经不再是他的战斗,也不再是他的工作,已同他彻底无关了。
“我想我应该会没事的,医生。”他说着,便抬起头来。
“是啊,里尔登先生,真是万幸。”医生望着他,似乎仍无法相信里尔登居然会在他自己的工厂里出这样的事。医生的声音里充满着强烈的忠诚和义愤,“伤势不重,只是破了头皮,受了轻微的震荡。但你必须安心静养。”
“我会的。”里尔登坚决地说。
“事情都过去了,”主管指了指窗外的工厂,说道,“我们已经把那群混蛋打得四处逃窜,你不必担心,里尔登先生,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