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赎的协奏(第13/16页)

随着他彻底的袒露,他的眼睛突然沉静地睁大了一些。“我想活着,里尔登先生,上帝呀,我是多想活下去呀!”他的声音激动中带着平静,“这不是因为我快死了……不是因为我今晚才发现活着的真正含意……而且……可笑的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是在办公室里……是在我把自己交了出去……告诉那些混蛋,让他们去见鬼的时候……我……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过……算了,覆水难收,伤心又有什么用。”他看到里尔登正情不自禁地望着下面被压平的草痕,又说道,“伤心什么都没用了,里尔登先生。”

“听着,孩子,”里尔登坚决地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是现在吗,里尔登先生?”

“对,现在。”

“当然,里尔登先生……只要我能办到。”

“你今天晚上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我还想让你帮一个更大的。你能从那个矿渣堆爬上来是相当不容易的,想不想试试更难的?你情愿为了救我的工厂而去死,能不能为了我坚持活下去?”

“为你,里尔登先生?”

“为我。因为是我在请求你,因为是我希望你这样做,因为你和我还有更远的路要一起攀登。”

“这……这对你来说有任何区别吗,里尔登先生?”

“有。你能不能像在矿渣堆上那样下定决心活下去,坚持活下去?你能不能为此而努力?你想要为我而战斗,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把这当做咱们第一场共同参与的战斗?”

他感觉到小伙子握紧了他的手,它传递出的是强烈而渴望的回应,然而那声音却只是轻轻的一句,“我会尽力,里尔登先生。”

“现在,你要帮我把你送到医生那里去。放松,慢一点,让我把你抬起来。”

“好的,里尔登先生。”小伙子突然猛地一使劲,靠一只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慢点,托尼。”

他发现小伙子看到他惯有的那种爽朗、豪迈的笑容后,脸上突然颤抖了一下,“不再叫我‘从不绝对’啦?”

“不了,再也不了,你现在就是一个‘绝对’,这你也知道。”

“是啊,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好几个,这是一个”——他指了指胸口的伤——“这是个绝对吧?还有”他一边被里尔登从地上一点一点艰难地扶起来,一边说着,好像他那剧烈颤抖的话对疼痛有麻醉作用似的——“假如华盛顿那些无耻的混蛋……在做出今晚这样的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话……假如一切都成了假的……所有的真实都不见了……大家全都这样的话……人就没法活了……这就是一种绝对,是吧?”

“是啊,托尼,这就是绝对。”

里尔登极其小心地缓缓站了起来。当他像抱婴儿那样慢慢地将小伙子的身体靠上自己的胸口时,只见小伙子的脸因为疼痛而抽搐着——然而,他在这阵抽搐之中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开口问道:“现在谁成‘奶妈’了?”

“看样子是我了。”

为了减轻对这个脆弱的重负的震动,里尔登不由得绷紧了身体,尽量以平稳的节奏,沿着松滑和无处下脚的土坡向上攀去。

小伙子的脑袋犹豫不决地半垂在里尔登的肩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里尔登把腰一弯,在那满是泥土的前额上亲了一下。

小伙子猛地缩了回去,几乎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觉得又气又惊。“你这是干什么?”他喃喃地说着,仿佛不相信这亲吻是给他的。

“把你的头低下来,”里尔登说,“我再亲一亲。”

小伙子的脑袋垂了下去,里尔登吻着他的脑门,这仿佛是父亲在对儿子的努力表示着嘉许。

小伙子埋着脸,双手抱住里尔登的肩膀,身体一动不动。接着,里尔登没有听到声音,但从轻微不断的有节奏的抽动中察觉到了小伙子正在哭泣——他把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哭了出来。

里尔登继续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着,面对脚下密布的杂草、下滑的沙土、一块块的废铁和看似走不完的漫长距离,他在摸索中尽量踩稳脚步。他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动作柔和而平缓,向着那道被工厂的火光映红了的坡口前进。

他没有听见啜泣声,但他能感觉出有规律的抽动,透过他的衬衣,他感到那本来应该浸满了眼泪的地方,有一股股温暖的液体随着抽动从伤口中涌出。他知道,小伙子现在只能从他夹紧的手臂中听见和明白他的回答——他紧紧地抓住这颤抖的身体,仿佛他臂膀的力量能够为它搏动渐弱的血管注入他的一部分活力。

随着哭泣声的止住,小伙子抬起了头。他的脸庞显得消瘦和苍白了许多,但两眼却炯炯有神,他看着里尔登,拼命积攒着说话的力气。

“里尔登先生……我……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

小伙子的脸上已经无力绽放出笑容,但这笑容在他的眼神之中,他看着里尔登,看着那个他在短暂的生命中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一直在寻找的却又没有意识到的价值的化身。

接着,他的头又耷拉了下来,他的面孔并未抖动,只有嘴巴依然松弛地保持着安详的样子——但他的身体却短暂地抽搐了几下,仿佛是在发出最后一阵反抗的吼声——里尔登没有改变节奏,依旧缓缓地走着,尽管他明白这样的小心谨慎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在此时,他双手托着的便是那个小伙子的老师所说的人的意义——一堆化学物质。

他继续走着,仿佛对于这个在他的手臂中死去的年轻生命来说,这一过程便是他最后的致意和葬仪方式。他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令他觉得难以抑制:这便是想要杀人的冲动。

这股冲动并非是冲着那个向小伙子开枪的不知名的凶手,也不是冲着那些雇佣了凶手的掠夺成性的政客,令他愤怒的是把这个小伙子手无寸铁地推到了枪口前的老师们——是藏身在大学课堂里的那些斯文的凶手,面对着理性的探求,他们是那样的无能,却津津有味地对那些托付到他们手上的稚嫩心灵大加摧残。